李先生写得一手好字。他经常盘腿坐在炕桌前,用小草誊写经文,屏神静气,一笔而下,毫无迟滞,速度极快。这点让我十分佩服,因为我曾想过,尽管他在我们这一带名气很大,但毕竟是个走乡进庙团泥塑像的人,不大可能是个文化人,没想到他能写出这样的一笔好字。直到我后来见到了贺知章的草书孝经,我才知道李先生的字是大有来头的。我从小习字,当时正在临写颜真卿和赵松雪,也有一定的基础。
有一次,他下山到我家去,见上房墙上挂的一沓我临写的颜楷多宝塔,他大加赞赏,并说这让他很意外。我知道这里面可能鼓励的成分很多,但我还是很受用,于此找到了自信,并把毛笔字一直坚持写到了今天。现在只要有空,总会泡好一壶茶,铺开一张纸,临写古碑法帖。我也知道自己生性愚笨,悟性很差,不大可能在书法艺术上取得什么成就,但只要是濡墨展纸写一番,内心就会变得闲适而宁静。岁月无痕,长日漫漫,这竟然成了我消弥时日的很重要的一种方式。当时我也看出了李先生对我的喜爱,他会时不时地给我示范写字,并劝我一定要把字写灵活些,千万不要死板。
先生平常不带书本,所以也不怎么看书,但那个微秃的脑袋里记忆的东西很多,经常能大段大段地背出经文古书。有一天午后,两位先生午休未起,我去黑爷庙大殿纳凉,就看见老神轿上挂着一幅用黄表写的小字,竟然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百字箴言》。当时非常喜欢,很快背下了。很奇怪,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能不加思索出口成诵:
“耕夫役役,多无隔夜之粮; 织女波波,少有御寒之衣; 日食三餐,当思农夫之苦; 身穿一缕,每念织女之劳。 寸丝千命,匙饭百鞭; 无功受禄,寝食不安。 交有德之朋,绝无义之友; 取本分之财,戒无名之酒。 常怀克己之心,闭却是非之口; 若能依朕所言,富贵功名可久!”
文字可能和原文有出入,但他当时写的就是这个样子的。后来当了老师,我把这一百个字基本教给了每一届的学生,而且每一次把它写到黑板上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李先生。不幸的是,因为他常年在外奔波,不能按时吃饭,有时也免不了风餐露宿,鞍马劳顿,后来竟得胃癌死了。家里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他的那个浸满油渍的枕头里面装满了钱。我后来也经常临写贺知章的小草孝经,虽然写不好,但也算是对先生的一种缅怀和纪念吧。
郭师傅是我们本村人,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巧手木匠。当年好几个村耧车家具架子车,姑娘的梳装盒嫁装箱,老头老太的活寿(棺材),都是他做的,而且大家都只认他做的。给别人家干活,他不怎么收费,但是对吃喝很讲究。早上他并不像别人一样喝早茶,而是要吃荷包蛋,我们叫蛋滚水,而且一定要在蛋汤里泡上浸透麻油的草帽串千层饼才肯吃。中午热馒头炒菜,晚上细手长面。只要一顿吃不好,他会发脾气。所以谁家如果请了他来,主妇们就会特别紧张。但只要他心情好了,就是一个极为健谈而幽默的人,能不加思索地现编快板顺口溜。有一年给我们家盖上房,晚饭后干活的人都挤到我家厨房里喝茶消夜,满满一屋子人听他编块板。他把村里最近发生的事,诸如谁用镰刀剃了头,谁被老骟驴喷了一脸涕唾,谁被老婆一脚踹下炕,等等等等,一件一件地编到快板里面,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记得有一段快板一韵到底,特别精彩,但到最后一句是他押不上韵,收不了尾,我不知怎的忽然就冒出了一句,结了尾,一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父亲竟在炕上笑得跌过身去。
每每想来,那些夜晚都特别清晰。
村户人家盖房要出大力气,一家人单独干不了,所以只要一开工,就有好多人肩上扛着铁锨来帮工。来了不用安排,铡草和泥,端砖排瓦,自己找活干。我家那年翻修上房,上大梁那天基本每家都来了人,人多活少,就轮流着干,歇下的人便蹲在一起谈天说笑。开饭时,妈妈蒸了几笼屉碗大的白面馒头,烧了一大锅炒韭汤,大家一笸篮一笸篮吃馒头,一碗一碗喝汤,像过年一样热闹。
郭师傅这次在庙山上的任务,就是重新开木头打神轿,并给泥像做木头骨架。木头是从庙坪咀上挖来的有上百年的老榆木,虽则坚硬湿重,不好加工,郭师傅却能自如应对。他嗓子很亮,干活喜欢唱,有时候小声哼小调,有时大声吼秦腔,而且极善于唱女腔。有一次边刨木头,边唱《三娘教子》,情到深处,思及妻儿老小以及大半辈子生活的艰辛与不易,竟独自垂泪,泣不成声。
在庙山上的那些天,我最喜欢的,是夜晚。有时,朗月高照,夜风习习,我们三人蹲坐在大殿檐下煮茶,有时早早点上油灯坐在那盘大炕上聊天。说是聊天,但基本上都是听李先生说话。他大半辈子在外游历,去过好多名山古刹,也去过无数村野小庙,从而接触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物,经历过好多大大小小的场面,人生阅历极为丰富。但因为长年在外奔波干活,落下了严重的肩周炎和腰腿病,我经常一边听他讲各种掌故,一边给他捏肩揉背。有时夜深了,我们就熄了灯火,各自钻进被窝,继续听他漫无边际地讲,诸如哪里的庙大,哪里的庙小,哪里的庙里香火盛,哪里的庙里和尚多。除了寺庙里的故事,他有时也会回忆起一些别的事,比如谁家的抗热,谁家的饭香,谁家的婆婆会管事,谁家的公公趴过灰。当然,说得瞌睡了,糊里糊涂的,他也会说谁家的媳妇手细长面长,谁家的媳妇腿长屁股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