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年前的昨天,木心先生与世长辞。
叫先生觉得有些拗口,因为他的文字读来实在亲切,就像一个愿意和你坐过山车的心态极其年轻的长辈在微笑着与你侃侃而谈,偶尔还会调皮地自嘲。
他没有那种大家的架子,有的只是干净的大实话,坦诚纯净至极的灵魂直直吸引着我。
我很迟才知晓木心,悔恨愧疚,恨相识太晚。
第一次读他,是一首刊选小诗:
你的眉目笑语使我病了一场
热势退尽,还我寂寞的健康
——节选自《眉目》
短短两句话写尽了单恋的相思之苦和分别后的寂寞。
汉字,在他笔下更像是一个个闪亮的冰块。
人家用积木搭房子,他用冰块建筑罗曼蒂克。
每每读到有共鸣的文字总不免心头一阵荡漾:竟然可以这样写,竟然可以写成这样好。想说却没说过的话,或说过却词不达意的话,另外一个人明明白白地都写成了白纸黑字。
真好,心头积压的无言全给倾泻出来了。
2/
木心先生曾遗憾感叹,他最拿手的是诗,而诗最难翻译,传不到欧洲去。
他在世时,国内的知名度远不及国外,而孤独的艺术家总难免渴望在四下无人的山谷里得到回音。甚至当台湾首次出版发行木心的著作时,有人以为他是从书香世家穿越回来的古人。
也是,读他的书时,手边得备着一本辞典,让人怀疑自己没学过语文的生僻字时有出现。等翻到那页,看尽释义,才醍醐灌顶。譬如《俳句》节选:
山村夤夜 急急叩门声 虽然是邻家的。
夤夜,指寅时的黑夜,为凌晨3点至5点,据说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候,出自《三国演义》。
翻来覆去迟迟未眠的寂寞时分,听闻急促的敲门声,以为有人要来解救这灵魂,却恍然发现是徒然的期待。纯然一句寂寞的俏皮话。
3/
最近一段时间才敢读《文学回忆录》,但仍觉为时尚早,在做一件超越自己能力的事。
这部书不同于其他著作,篇及古今中外文学史,为木心在纽约的五年的讲课记录,是陈丹青的笔记。而我泛舟的岁月尚短,读过的书太少。单单听着一个朋友给我讲尼亚加拉瀑布多么壮阔,我却未曾亲眼见过,只会心生向往,少有共鸣。读书,贵在共鸣与不同见解的碰撞,要有共鸣或见解,前提得是先了解它。
但一块香喷喷的蛋挞摆在我面前,不仅以金黄水润的外表引诱我,还时时散发出甜腻的香气,我的意志不够坚定,支架不住。我屈服了。
这部书让我更直面地、全面地了解到木心先生的艺术观与人生观:(要说宇宙观,我没法下个定论,只有一种隐隐的感觉,难以诉诸语言。)
文学要拉硬弓,不要拉软弓。
我最心仪的是音乐、建筑、绘画所体现的宗教情操,那是一种圆融的刚执,一种崇高的温柔。以这样的情操治国、建邦、待人待物,太美好了。
第一流的艺术品,还得分以下两类:
一、艺术品高度完美,艺术家退隐不见。
二、艺术品高度完美,艺术家凌驾其上。
有人一看书就卖弄。多看几遍再卖弄吧——多看几遍就不卖弄了。
我一天到晚爱艺术,爱人,没有工夫爱“人类”。我是人类的远房亲戚。
看这俏皮话说的,轻巧却分量十足。
且讲的承前启后,有理有据,不紧不慢地陈述,你接受,或不接受,他都不强求。
木心先生终生未婚,没有子嗣,一生真切地深爱艺术。即便当时的环境不认可他的文风和观点,他没有趋炎附势,而是坚持自己的路数,结成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共融的琥珀。这与他后来的纽约生活有关联,也与他幼时学习西方古典钢琴不无关系。
我常以为,他是以中国特有的语言表达表达——诗,写西方的精神文化,当然亦不乏传统的中华文化。之前曾看到有人批判木心西方主义,我觉得他是瞎了。木心的底子是精臻的、去其糟粕的中国传统文化,又吸纳了大量纪德福楼拜等西方“塔尖”的思想精华。
4/
木心先生年轻时曾在上海美院上学,师从林风眠,画画原是他的专职。
他说:
在美国,画画是姐姐,写作是弟弟,姐姐照顾弟弟。
后来,回到中国,姐姐老了,是弟弟照顾姐姐。
之前有幸亲临木心美术馆看画,墙上依次排开的细长画作,很是让人捉摸不透。后来查了些资料,得知是铜版画,效果完全随机。至于具体是怎么制作的,陈丹青在接受采访时也摇头说不知道。
我从那些画里体会到的仅是氛围与情感,没有其余的什么,只能说,真的很美吧。
我坦言不会看画,在画面前不过是个盲人。
陈丹青说,“木心问我,能从这画里看出什么来,我想了很久,有一天在过马路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我告诉他,你是在画达芬奇的山水。他愣在马路中间了,说,被你看懂了。”
至此管窥木心先生是有些志向的,力求革新,中西融合。
写作方面,与其说革新,不如说不受拘束,模糊了小说与散文的界限,写新的俳句。虽说着痕过重了些,但里面装的东西还是馥郁的。尤其是诗,像初春樱花的香气,淡淡的粉色甜蜜香气,让人觉得很是浪漫。
最难可贵还是木心先生的真实,一贫如洗的赤子灵魂,贫世俗尘埃。
他的写作,是散步美学,不着一点目的痕迹,仿佛只是为了成全自己对艺术的执念。
能在有生之年认识这样可爱的你,知足了。
原创:雪花芙
原载于公众号《治愈蛋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