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无时无刻不开着一辆只属于自己的车，出生是踩油门的那一瞬间，去世前把刹车慢慢踩下。有些人生来就开着豪车而来，却走到半路上就抛了锚；有些人虽然一辆破车，但却能一路穿过崎岖，驶向重点。人生这一路，最重要的不是你将车开到了哪里，停在了何处，而是一路行来，路途上你所见到的风景，听过的故事，以及经历过的苦痛。

仅将这段话，送给和我一样的，芸芸众生。

第一节 村中往事

      七月艳阳，烙苍生于大地，融万物于寰宇。

       后晌的烈日尤其毒辣，烤的蝉儿呻吟，晒的猫儿打盹。就连每天两班雷打不动的通村班车，都怕被晒化了一层铁皮。班车颠簸在十八弯的公路上，滚烫车盖上顶着一台永远不会熄灭的大火炉。司机热的怕了，把车轱辘开的直往阴凉处钻。

      班车的司机是个五十来岁，一脸麻子的男人。男人两眼满都是血丝，手上全布满茧子，数遍头顶找不到三根毛，翻烂口袋找不到两百块钱。面前永远搁着半缸廉价浓茶叶，两块一包的白沙烟抽的津津有味。肥大的肩膀上撑着一件白薄旧衬衫，衬衫上已经掉了两个扣子，男人流了一身汗，干脆把所有扣子一道解开。

       男人开了三十多年车，别人几乎把他名字忘了，都加他司机。

        车上售票员那个中年女人，是司机他老婆，也怕有五十岁了，总穿着一套蓝色工装服，身材又矮又瘦。头发明显是自己染了又染，白发从头顶的黑发间冒出头来，格外扎眼。女人为了盖住白发，喜欢将油油的头发盘起，再扯一根红毛线，绑起来束在头顶。天冷的时候，也会戴上丈夫的旧蓝帽子，正正的摆在头上。

        这时，总会有人开玩笑道：“诶？这是哪儿滴工人干部又来下乡视察了？”

        每当听到这话，女人捂着嘴淳朴地笑笑，却又很快停住，略有失落的喃喃道：“可惜我连个工人都不是呢？”

        “你肯定不是工人，你老汉是司机，就是这班车的老板，你是他老婆，就是老板娘嘛！”总有个四十多岁的核桃农，爱开这种引得全车人欢喜的玩笑。女人并不反感，在她心中，确实有个做老板娘的梦。

         每每有人上车，女人都要右手抓着车门旁的扶手，从颠簸的车厢中间一跛一跛地挨到上车人的面前，抹把汗抬头吆喝：“哎？老表，你往哪儿下车？”

          更多时候，若没人上车，她都会规规矩矩缩在售票员座位上，看着她开车的丈夫。

         司机是个粗人，大字不认得几个，说话直来直去，不招人喜欢。遇到有人开车开的慢，或者抢道，都用全车人都能听到的洪亮嗓门大骂一句：“娘卖皮滴！”以宣泄他心中的不满。很多人都不怎么喜欢他，但是班车毕竟是他开，一路村子里的人不但不说他坏话，还对他挺客气。

          司机年轻时候爱惹是生非，成天嘴里都是哥们义气。八六年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辆破摩托，从东家接一点机油，从西家讨一点柴油，一股脑加到摩托车油箱里头。

          “娃，你这是干啥？”他妈看他乱捣鼓，疑惑的问。

          “妈，我以后跑运输啊，你看我都有摩托了。”司机一边擦着被机油染黑的脏手，一般咧嘴笑。

        “哎，你可不敢胡弄，你会不会骑这两轮驴子吗？”司机他爸早年去维修场当了一年半学徒，对于机械略懂一些。

        “大，你放心，这就和喔自行车一个道理，我有啥不会滴？”司机初生牛犊不怕虎，满口打包票。

       “谁要上街上县，赶紧给我提前说，不然摩托车可拉不下。”司机向年轻时候的狐朋狗友炫耀道。

        那时候自行车都不多，摩托车更是稀罕物件。整个村一听到油门“轰隆隆”声音，都以为是打雷。村东的二婆还说：“这怕是谁有作孽了，咋晴天还打雷呐？”

        村里人往屋外一走，直看到司机和一个叫二熊的半大孩子，一前一后坐在摩托上。司机正鼓劲踩着油门，左手重重拍在摩托车油箱上，看半天只响不动弹，开口骂道：“这两轮驴子有个求用，光叫不走嘛！”

        正当司机准备下车查看个一二三的时候，摩托车“嗡”的一声发动了。司机惊叫“我日他滴！这两轮驴子咋是个这破脾气！”忙抓住车头把手，带着后座的二熊，满村胡跑起来。

        司机其实也就会骑自行车，摩托车也是第一次骑。司机当时年轻，只要有人质疑他不会骑，他就吐口唾沫，撅着嘴说：“我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我自行车都会骑，摩托车和喔一样滴嘛！”

        一来二去，和他相识的几个年轻后生，以为他真滴有两下子，都做了他的小弟，那叫二熊的半大孩子，就是其中一个。

        此刻，司机却把着摩托，在全村胡拐。司机越想骑稳，那摩托车还真像一头倔驴，他干啥都跟着他对着干。

        后座的二熊本是个二杆子，此刻也近乎吓破了胆。忙戳着司机的后背，颤声道：“张……张哥，你不是说你能骑嘛，这咋拐滴这么厉害？”

       “你娃给我闭嘴，成天说你天不怕地不怕，不说树上的鸟蛋，就是马蜂窝你都敢捅！咋？怕了，怕了就赶紧跳下去，我以后也不骑车拉你耍了！”司机一边努力控制车头，一边骂道。

       “额……我才不怕！你开就对了！”二熊在车上被颠的头晕，看司机尽往怪路上骑，尿都快被吓出来。

        村里人只见司机来着摩托东一拐，西一拐，不是塌了王家的葱，就是碾了李家的包谷。村民赶紧把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叫来，准备向司机家里讨个说法。

       “这有啥嘛，几根葱几根包谷，你等喔娃学会了骑那两轮驴子，叫他拉你上街上县不就扯平了嘛？我说你们这些后生仔，看事情要往长远看！”老人说着，点了根旱烟。

       一旁的后辈赶紧擦根火柴帮老人点上，称赞道：“爷就是爷，见识我们比不了！”

      老人听后，眯着眼睛笑了笑，惬意的吞云吐雾。

        但是一旁的摩托车却是越开越不稳当。之间司机额头冒出了冷汗，发颤道：“二熊啊，我跟你说个事。”司机用后背靠靠他的小跟班。

      “张哥，有啥事，你说就对了。只要我二熊办的到的，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辞。”二熊也就会吹吹牛，耍耍嘴皮子。

      “我一会喊三二一，咱们就一起跳车！”司机颤声道。

      “行！啥………，你刚才说啥？跳车？跳车做啥？”二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都要惊得瞪出来。

      “你没看到前面那坎下就是河吗？你要不要命了？我停不下这摩托，咱只能跳了！”司机咬牙说。

       “我滴神啊！我不想……”

        没等二熊说完，司机已经拽着他望一旁的包谷第里跳。

       “砰”的一声，村里人都往小河边看去，发出一阵惊呼，都以为是司机连同二熊载进了河里。几个心软的女的一路小跑跑到司机家院子，扯着嗓子道：

       “老张哥，你娃掉到河里去了！”

        司机他妈听到这话，忙放下手中纳的鞋底，一抹眼泪就嚎啕起来：“我苦命的儿啊！”

        司机他爸听到动静，忙从里屋跑出来骂道：“哭哭哭，成天就知道哭，多大点事嘛！你也没看这几个月干成啥了，河里有水没，能淹死人不？”

       司机他妈听到数落，想一想也是，忙跟着丈夫，像河边跑去。

       河边围了一群人，见到司机父母来了，赶紧道：“快看看你娃咋样咧！”

       司机老爸推开层层村民，就看到一个半大孩子坐在坎上，正是后座上的二熊，嚎啕大哭：“呜呜呜……可疼死我了！”

       “哭哭哭，丢脸不！还说天不怕地不怕，膝盖蹭破皮就哭！好意思！”坎下河边灰头土脸的青年一边在浅浅地捞着摩托车，一边愤愤骂道。

       那青年正是司机，看到老爸竟然来了，顿时住了嘴。埋头捞着摩托车。司机他爸觉得丢脸，“哼！”一声，转头就往家里走。

        司机他妈则是指着丈夫的后背小声抱怨一句：“没良心的！”，就亲自下到河边，和儿子一起把摩托车抬上岸来。

       之后，不用说了，司机被老爸狠狠的训斥了一顿。但他觉得无所谓，还说：“我不但要开两个轮子的驴子，还要开四个轮子的驴子诶！”

        他老爸气的胡子之外，忙抄起擀面杖揍他。司机一路猪一样的痛叫，跑到河边躲开父亲，到了晚上才敢回家。

        “妈，我给你说件事儿，我有个街上的老表，叫我去学机械。你看这事能成不？”司机摸着被老爸揍红的大腿，委屈地问着母亲。

        “能成嘛！妈看你聪明，肯定能学好！你爸以前不是也学过机械吗？你明天等你爸气消了，好好跟你爸商量。”他妈温柔的抚摸着他的手，鼓励他到。

        “嗯，行！等我学会了机械，回来就会开摩托了。过两年我再开个四轮驴子回来，那就风光了！”司机似乎看到了未来的一片曙光，兴奋的勾画着人生的蓝图。

         “等我开上小轿车回来，我就风光了！”司机痴痴的想着，不知不觉入睡。

          梦里，他依稀看见，自己多年后，返回村中时，众人看到他的小轿车，艳羡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