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月落,往事越来越多。最乏味的人生,也堆积成厚厚一本书。手指轻轻一碰,尘土飞扬,抖落出三三两两的故事。这故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那年她出嫁,十里红妆,遍地锦绣。轿子里,盖头下,眼如秋水,潋滟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沉醉,是金玉满堂、儿孙绕膝的圆满。
有什么不能期待的呢?仿佛生来就有人安排,样样垂手可得。炮火连天,可父亲手握重兵,雄霸一方。城门外,哀鸿遍野,可那仿佛在千里之外。这城池固若金汤,帅府内,太平年华。轿子外骑马的那个人,也是一身戎装——总有人护着自己。
十指纤纤,丹蔻涂得匀。有人小心养护,这丹蔻经年鲜艳,如玫瑰常开不败。
轿子晃啊晃,好多个年月就晃过去了。
这府里安宁富贵,花好月圆,却常年冷冷清清。直到一声嚎哭响起,红妆变了素裹;城门一声炮响,改换了门庭,冷风里,白灯笼又点上红蜡烛。
十指依然尖尖,丹蔻却已斑驳。
踮着曾让多少人羡慕的三寸金莲,这十指扎进冰水洗衣,扎进黄土耕种。孩子在背上啼哭,汗水从额头滴下。还是眼如秋水。潋滟的是平平安安活着的知足,是这一季有了好收成的欣喜。至于过去……哪里喂得饱孩子的肚子。那么多金钗玉钏,抵不上这半亩薄田的粮。
早就忘了。忘到心底了。
也早就嫁了。没轿子,没盖头。那也得嫁。
破布大衫,和绫罗绸缎一样蔽体;陈年的棉花,也抵得了三九严寒。
可丈夫没扛住这年的冷。窗户缝飞进来雪花,她低头给丈夫擦身。水里有细细冰茬,手指肿成小萝卜,依稀能看出十指尖尖。
早就没泪了,只有风雪迷了眼。往前看,看啊看,还是一片白茫茫。
白茫茫,白茫茫,三伏天,大雨下起来天地间也是一片白茫茫。分明前一刻,天还黑得像锅底,只有闪电霹雳一声才亮起半边天。
土路走上十几里,雨后小溪涨水,不知从哪儿冲来许多鱼苗,捞起来便当得很。屋漏偏逢连夜雨,炕都要湿塌了。高卧不得,不如想法加餐。入夜,雨声小了下去,灶膛里湿柴冒出一股浓烟,黄色的火苗亮起,秋水般的眸子,亮起两朵火花。
背上的孩子会跑会跳了,院子里渐渐杂乱起来。
爱哭爱闹爱说爱笑的孩子长成沉默的青年了,院子里堆起两座垃圾山。
一场雨,院子里青草越发浓密,无处下脚。屋里热气腾腾,刚蒸出一锅馒头。又白又胖,放在灶台上,成群结队的蟑螂爬过。木头窗框经年累月烟熏雨淋,又黑又潮,玻璃倒是完完整整。
窗户敞着,哭声传出好远。“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多少年了,她以为泪早干了。炕上,丈夫的肚子渐渐鼓胀起来。
葬了丈夫,她还是早出晚归,驼着背,每次都背一蛇皮袋东西回来。什么都有。最值钱的,捡过一枚金戒指。她仔细翻捡,日子长了,攒了一堆书,古今中外都有。她还记得许多许多年前的书房,还记得来来往往的素笺,工工整整的小楷写着“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她有一肚子故事,孩子们都爱去她家,围坐在她身边听故事。在那黑黢黢的屋子里,许多孩子知道了自己祖辈、父辈所不知道的新奇故事,许多孩子有了自己的第一本书,虽然这书上布满灰尘。
可是真的,灰尘里,有那么多故事。就好像,满面尘灰,两鬓苍苍,却不忘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