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年，将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有老人倚布囊，坐于阶上，向月捡书。
——唐《续玄怪录•定婚店》
（一）
尽管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但真正面临的时候，郭子也略显弯曲的后背还是一阵阵发凉。
幽魂的绿光忽远忽近，一条黝亮发黑的青石板之路弯弯曲曲的不知通向了何方，垂老模糊的眼神已然看不清前面飘荡的孤魂们都是何种模样，留下的只有沉默不语和“哧哧”发响的镣铐划过的声音。
郭子也迈开了步子，才发现这脚下的镣铐一点都不比凡间的肉体轻。
不知过了多久，郭子也耳边传来一丝嘶哑之音，似是呼唤，又像催促。
“人间无路，地府有途。”
郭子也才发现自己已行至一口大锅前，锅内扑哧翻腾，深不见底，烟雾缭绕更使人看不清所熬为何物，却见了锅后一女子，银发飘散，肤白如雪，笑靥如花，端端地看着自己。
郭子也刚要开口，才见女子玉手一伸，端出一碗汤，汤色清亮，浑然一体，似是琼浆玉液，恍惚间又变了，昏浊不堪，暗黑泛绿，像极污泥沟水。
“人间无路，地府有途。”女子笑着开口道。
郭子也干枯的双手接住瓷碗，却没有马上喝下。
“敢问姑娘，这地府有途，通向何方？”
“奈何桥一过，三生石一跨，便是轮回道，前世积因，后世成果，你出了这冥界便知。”
“人都说三界之内，纵使神仙，也有诸多烦扰，牵扯绕绊，形销今生，唯有这孟婆汤，一饮而尽，了却欢喜，结尽忧愁，罪孽福报，一笔勾销，可有此事？”
女子不答，只是笑着。
“人活一世，本是行此一遭，于他人皆过眼云烟，钱财名利地位美色，通通死不带去，唯有享受之愉悦、获取之激动、拥有之满足才能萦绕心间良久，没有此感，生而为人，又有什么乐趣呢？”
女子仍然不应话。
“你不应我，我不怪你，但姑娘手腕上之红绳，颇有几分眼熟。可否告知老朽为何物？”
“红绳、红绳……”女子停下了重复，呢喃起来。
仔细盯着那红绳，那颜色如鲜血浸淹，套在女子雪白的手臂上，如同茫茫雪原上开起一圈曼陀罗花，艳丽地诡异起来。
然而，郭子体内却异常的安静，他下意识地按着胸口，脑海忽地变得格外清晰起来，一副画面悠然在眼前浮现。
(二）
七月十五，城内热闹异常，人头攒动，到城郊一个时辰的路，砍柴的老陈头走了三个时辰。
路过姻缘树时，老陈头停下了脚步，只因一个年轻人在树下三叩九拜，嘴里还念念有词。
老陈头不由得灿笑一声，眼光落在旁边的那破败的月老庙上，断垣残瓦，斑驳漆落。
“如今有钱有势说了算，还有谁信人间真情咯，真是傻小子。”
老陈头拢了拢背上的柴垛，又继续踏上归途。
此时，树下的灰衣年轻人正双手合十，念道，凡人郭子也，一介江南布衣，曾上京赶考半路遭遇劫匪，盘缠口粮尽失，幸得善心女子小依相救，才不致曝尸荒野。相处之余我二人渐生情愫，我亦允诺待考试之后与小依完婚。请月老作主，定要保佑成全我二人。
“心有灵犀两相逢，一世情缘到白头。年轻人，你诚心可赞，但这段姻缘我可撮合不得。”
随着话音落下，只见一红衣老人拄拐渐渐走近，那碧玉杖红绳缠绕，顶端更有一娆丽红花镶嵌，煞是好看。
郭子也惊讶于眼前这仙风道骨的老人俏然而至，一时目瞪口呆地看着，竟说不出话来。
老人说，凡胎肉眼看不清实质乃正常，郭子也眼中的民女小依实际上是修炼千年的狐女，这狐女心善没吸了郭子也的阳气，郭子能得以保命已是万幸，竟妄想人妖结合，应赶紧回头。
郭子也恍然间得知如此消息，心中一阵惊慌失措，哑然失声，半天不语。
半响后却猛地闷头一跪，以头抢地，道，
“小依待我恩重如山，况且我俩已约定终身，晚辈熟读圣贤书数十载，得一信字乃为人之本。如今且不论小依是妖非人，就算她是孤魂野鬼，我郭某人也愿和她厮守终生。求上仙成全！”
一阵疾风吹过，姻缘树众叶碎碎作响，零星的风铃叮叮当当，响彻在这月下寂静的荒野之中。
红衣老人沉默一时，突然大笑出声：
“一千年啦，年轻人，你终于让我等到了。人间啊人间，你差点就令我失望了。”
随即扶起郭子也，有些疯癫地说道：
“年轻人，你赤诚之心，日月可鉴，如今你和狐妖小依的姻缘，老夫不仅要保你如愿，更要你们余生子孙满堂，福禄不断。“
郭子也这才看清眼前老人模样，剑眉星目，印堂高明，虽两鬓白发苍苍，但英气不减。
郭子也恍惚之际，眼前老人却已消失不见，空中却飘来一个声音：
“年轻人，如今老夫答应了你心愿，假以时日，你自可见明。但老夫有一事，要借你之手，你可愿意？”
郭子也下意识地说道，晚辈愿意！请问上仙，何事……
话还没完，空气中已寂寥无声，只剩下似有似无的烟火爆炸声从远处传来。
郭子也远远看着那遥映的五彩斑斓，想到刚才所经历的一幕幕，喃喃道，
“是梦麽？”
（三）
只觉得两侧阴风飒飒，前路黑雾漫漫，即使身处灵识，依然后背发凉。
才走没几步，只见得不少恶鬼阴差大吼大叫，挤在路旁两侧的孤魂野鬼相对而泣，便知已到了地府之门-鬼门关。
前面鬼差不时盘问查验，我当机发力通过意念告诫郭子也放松压力，切莫留下破绽。
少时，只见那青年獠牙，一头散发的牛头鬼差目不转晴地在郭子也身上注视良久，又凑过来闻了闻一会儿，才推搡着他赶快前行。
过了鬼门关查验仍不能掉以轻心，身上的仙气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倘佯在身边的幽冥犬的警觉，于是屏气凝息，进入假寐。
也许是郭子也愈往下走，愈发远离阳气充裕的人间的缘故，竟感到丝丝寒彻入骨。
恍惚中，似是回到三千年前，那天地为之动色的正邪一战。
女娲娘娘补天处的不周山被魔物蛊惑的人类挖断，一时间上古魔物倾巢而出，遮天蔽日，人间沦为地狱。为挽救三界生灵，人、神、冥三界精英联手，与魔物展开殊死对抗，战况惨烈且胶着，与她的相识亦在那一天。
由于交战时魔物来势汹汹，阵型很快被冲地七零八落，到后来血染天空，零星呐喊此起彼伏。
这时候，才发现我身边只剩寥寥数个神界天兵和几个冥界高手。
迫于无奈，我们边撤边打，岂图化整为零，保存实力。
然而魔物紧追不舍，等我拉着身旁仅有的一位冥界高手躲进一林中的隐蔽小洞时，才发现外面异常的安静，除了魔物们沉重的喘息声，已无一丝的叫喊声。
战事稍松，我才发现旁边这位冥界高手竟然是位女子，只见她黑纱半遮，脸庞清俏，但目光却异常锐利。眉头微蹙，似乎也被这紧围之势感到吃力。
然而正当我欲询问安慰之期，腹部传来一阵剧痛，才发现一道尺长伤口赫然出现在侧腹，料想是刚才战事激烈，容不得半点喘息之机以至于未察觉。
剧痛遍布全身，尔后手脚也渐无知觉，才知那魔物武器竟有毒！我亦渐感意识模糊，昏厥过去。
恍惚之中，一阵幽香靠近，又乍听到有人呼唤，欲睁眼却发现眼皮如千斤重。不知昏迷了多久，被口渴唤醒的我起身时却发现腹部伤口处不知被何黑油黏泥之物覆盖，想来是那女子帮我处理了伤口。
目光四扫却不见半个人影，忽然洞外幽林之中传来兵器交击之声！
不妙！定是魔物逼近，而她正与魔物在交战！
心里一惊之余连忙运气却感到一股巨痛从伤口直冲入脑，同时身体也似乎没有半点力气，随即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中……
“喜欢乱动……伤口……我这灵药……抽取体力”
又不知多久耳畔传来这断断续续之音，伴随着些许光明映入眼帘的还有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秀丽脸庞。
“你……”
“我什么我，我叫孟女”
“上仙，上仙！”郭子也的大声呼唤将我扯回现实，才发现此时他来到忘川河边，奈何桥前。
只见黝黑的河水朝着未知尽头翻滚流动，水面静悄无音，河边却开满成片火红的花，异常红艳，俨然是那触之即死的彼岸花——曼陀罗。
河边矗立一亭，朱瓦绿漆，一众孤魂从前经过，之前或是悲嚎，或是哀泣，或是叹息，或是愤骂，却在过那亭后都变得出奇地安静，再看那亭，正中赫然书着“千年舍”三字。
奈何桥，路遥迢。一步三里任逍遥。
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识徒奈何。
亭下一口大锅，而锅边那执勺女子，眼波流转时动人心魄，银发轻飘时摄心入魂。
不是孟女还是谁！
我心里不知是喜是惊，三千年啦，你我已天地相隔三千年。
永远不会忘记那日西王母端坐云端，怒目圆睁，喝斥我二人，更不会忘了那残酷的惩罚“孟女永禁幽冥，不得踏出半步，否则受五雷轰顶之刑。至于你，天将岳成君，稍后再发落你！”
薄雾轻缭，琴音悠扬，更有错落幽香不知何处传来，此地不是别处，正是仙境瑶台。
只见王母端坐在玉椅之上，少顷，丢过一绕缠红绳的拐杖，声音冷冰冰道：“本座掌天神婚娶事宜至今，还未见过一例天神胆敢与那地府污秽相恋。岳成君，按律本应拨去你的仙骨，永贬人间，但玉帝念你作战有功，功过相抵，如今给你一个机会，如达成，便可与你那地府……”
“臣下愿意，谢王母成全！”
“可别高兴太早，这人间男女，婚姻不顺，皆是自身造恶所致，呵风骂雨，不敬神袛，瞒天昧地，亵渎神灵。人心即是天心，人心不古，天心不正。你此次下界，持禳婚真经，渡众生，劫演化，若合的一百对七世眷侣，则……”
“臣下遵命！”心情太过激动的我脱口而出，再抬头时只见王母杏眼半睁，嘴角若有若无地上扬，沉默了半响后，随即摆了摆手。
那时的我，走出瑶台时长嘘一口气，却不知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四）
郭子也前一刻还颤颤巍巍走到那口大锅前，下一刻便听到体内的一股力量在奔流窜动，似乎随时冲出自己体外。
只见意识时响起那仙人的破口大骂：好一个千年之诺！好一个法外开恩！你们这些天神，枉称公平正义，竟对一个已甘心接受命运的女子……
郭子也赶紧安抚仙人，急忙询问，原来此时眼前的孟婆正是当年这白发仙人的伉俪孟女，只因神冥两界不能结合的天规被罚囚禁在冥界里守桥三千年。可是更令人想不到是神界为防她越界，竟残忍得拔去她的灵骨。这灵骨犹如人的魂魄，一旦拔去。犹如一具空壳，只有一丝意识犹存，维持着行动。
郭子也听后也咬牙切齿，却发现仙人正念念有词，他正在施咒窜出自己体内，只见他边念边说，郭生，岳某我身为神界之人，一生听令本分，也一直觉得神界乃三界统帅会维护正义，祛除妖邪。如今自己心爱之人却落得如此田地，只怨自己一腔愚忠。你我相识一场，你这一世姻缘我已作保，但你和狐仙小依应是七世眷侣，余下老夫恐怕……
郭子也听罢却凛然道，仙人当日应我心愿，已是大恩大德，郭某能和挚爱携手一世，此生已无悔。郭某心知仙人也是重情之人，人生之刹那芳华，不去为所爱舍命相博，到行将就木之时，空嗟叹悔恨又有何用！仙人尽管放手去博，今日我郭某就算形神俱灭，也要陪你一遭。
“哈哈哈，你我若来世有缘，一定要把酒月下，笑谈人间。”
郭子也正欲回应，却又听到，
“我牵红线，你断红尘，可笑，可笑！
今日我便破了这命运，就要看看你们能奈我何！！”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缕白光从自己体内喷薄而出，也就在此时，孟婆手上的红丝也发出红光，渐成放大之势，就在惊诧之余，眼前的白光和孟婆已融成一道红白交织的亮光，朝着奈何桥的彼岸飞去。
霎时间，整个亭内亭外，河边，桥上，来来往往的亡魂都仰头注视这冥府前所未有的一道奇观，就连那一片曼陀罗也忽的散开一层新花朵，显得生机盎然。
郭子也看了看自己颤抖的双手中的这碗黄汤，猛地一发力把碗砸向地面，脚下也不知怎的变得有力起来。
“小依，这一世为我装人，苦了你了。等我，来世为狐，与你……”
郭子也喃喃自语，朝着那未知的奈何桥外，轮回道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