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汤挂面不是面食,是发型。
这发型我留了十几年,既恨又爱。打我记事起,母亲就爱将我的头发剪成那样。整个童年和青春期,没有随性的披肩长发,没有调皮可爱的短马尾,只有如挂面般低垂的蘑菇头。
人都喜新厌旧,我也不例外。哪怕是人间美食,山珍海味,如果让你天天吃同一种,不给换样,你也会望而生畏,深恶痛绝。
我对“清汤挂面”般的头发亦如此。
那时候的我当然不知什么是发型,什么是挂面,什么是刘海。就想和小伙伴们一样,有几条扎头发的橡皮筋,有在奔跑时随马尾跳动的彩色蝴蝶结,有母亲坐在窗前给我梳头的画面。
更想甩掉同学给我取的蘑菇头和黑锅盖的外号。
那样的头发我确实像头顶黑锅盖,也像后来某位理发师所说的黑挂面。在披肩长发的基础上剪掉一大段,让所有发丝由上而下自然垂落。把额头上的刘海剪得齐刷刷的,像把刷子一样盖着眉毛,也像秋冬日节某些人家门前晾晒的面条或粉丝,总之在我眼里是丑陋,让我苦不堪言的。
当然它也有优势。比如早上起来,哪怕睡成鸡窝或草丛,只要伸手在头上扒拉几下,鸡窝也能顺从服贴地披挂上阵,方便省事。
这是母亲想要的结果。我确不乐意。为了摆脱它,我与母亲奋力抗争,拒绝剪发。
在干不完的农活面前,在买一瓶酱油都要考虑再三的时候,母亲也是固执的。她自己常年粗布蓝衣,黑布鞋没袜子,头发一根不剩地梳到脑后,卷成圆圆一坨发髻,再用外婆留给她的银簪插在上面固定。看起来古板落后,确干净利落,不失端庄。村里的妇女都这样。
当我的头发长到肩膀,发尾像孔雀尾巴似的翘起来时,母亲会趁我熟睡,偷偷把我的头发一寸寸剪了,像她夜里挑灯做布鞋一样悄无声息。
躺着剪的头发,好不到哪去。等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站到那面缺口镜前,总为镜中的女孩感到委屈,觉得母亲下手太狠。脸颊两边的大耳朵整个探出了头,齐眉的刘海缩到前额最上方,像刚被割完的韭菜,只露出短短的嫩芽。整个头看起来像古代将士的盔甲,滑稽可笑,土得掉渣。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拉去扯,想把它拉长,扯掉。发现无济于事时,跑出对正在溪边洗衣的母亲喊:”以后不让你帮我剪发了。让谁剪都不让你剪!”
母亲愣住了,许久没有说话。
常年工作在外的父亲,回到家最受不了女儿的撒娇或眼泪。他笑着对母亲说:“以后我带她出去理发,别每次都弄得哭哭啼啼的,显得我们家多困难似的。”
于是我认识了李玉凤。她是镇里唯一的理发店老板。关键是她也留着与我差不多的发型。可人家的头发剪得多轻盈柔顺,没有狗咬似的发梢,配在人家脸上咋就那么好看。
第一次到她店,她就笑着告诉我,这发型叫清汤挂面,剪好了特别好看。老土的人才留辫子呢。
从那时起,我开始接受“挂面”式头发。特别是经她白皙细长的手一弄,锅盖已成为她所说时尚,还有了《城南旧事》里林英子的俊模样。
而李玉凤则像长大后的英子。她成天守着理发店。店里从来只有她一个女人,没见过她男人。她的男人存在的唯一证据是她日渐高耸的肚子。每天挺着大肚子给客人洗头剪发的她,得空便坐在门口绣十字绣,一针一线,认真细致。肚子挺到一定的程度,关门歇了二十多天。回来继续开店,见她腰身细长,齐肩的挂面发式剪成了男人头,像变魔术一样。
产后的她不绣十字绣了,脸色苍白,爱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某处。店里循环放着梁咏琪唱的《短发》饱含深情的歌声回荡于巷口: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 剪一地不被爱的分岔 。长长短短,短短长长,一寸一寸在挣扎 。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惩罚 剪一地伤透我的尴尬……
再去找她剪发已是两个月后,理发店已成网吧。听说她狠下心,关了店,把女儿扔给父母,和个随便认识的男人跑到俄罗斯做生意了。
十几年没有音讯。
没有了玉凤的店,我与“清汤挂面”总算断了联系。一直留着及腰的长发,变着花样的打理。偶尔在街上看到留清汤挂面发式的女孩,还会多看几眼,似乎看到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