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先生在自己的随笔《家》中提到:“优待的虐待,是我在做客中常常受到而顶顶可怕的。例如拿了不到半寸长的火柴来为我点香烟,弄得大家仓皇失措,我的胡须几被烧去;那我所不喜欢吃的菜蔬堆在我的饭碗上,使我无法下箸;强夺我的饭碗去添饭,使我吃得停食;藏过我的行囊,使我不得告辞。这种招待,即使出于诚意,在我认为也是逐客令,统称之为优待的虐待。”
读到此处不得不佩服先生的“切之入微”,明明是一种极细微的心理过程,先生却能抓住这转瞬即逝极易被忽略的感觉,写得如此到位贴切。这种观察发现的捕捉力恐怕是我现下最最缺少的了。
先生的随笔总让我很有共鸣。有个词叫做“盛情难却”,“盛情”与“热情”相似。过往人们在树立道德目标时,都讲到人要向善,待人要热情可亲。可这种热情一旦浓烈起来,便会让人招架不住,感到浑身不自在,甚至颇为尴尬。
我也经常有这种感觉,过度的“热情”是真的会给人带来心理上的负担。主人家热情之极,每每处于这种情况下,总觉得自己若还是矜持疏离就不太好,需得以同等的热情来回报主人。可自己明明就不是能言善语八面玲珑的人,待人处事颇为内敛,是以面对主人的过度热情总怀抱着一种莫名愧疚的感觉,这大概就我这人从小到大不喜欢经常去亲朋家串门做客的缘故了。
其实“盛情”到了超越双方关系的程度时,还会给人带来一种“被道德绑架”的无奈感,仿佛做客时的一切行动都是被人赶着上架。我家素来明白这一点,所以从不强行挽留客人,也从不一再劝酒。家中来客人时,所做饭菜都细心考虑客人的口味,若带了小孩子,也必有小孩喜爱的菜和饮品。因为我父亲不善喝酒,也从不强求别人喝酒,故来我家吃饭的客人从没有遇到一直被劝酒的情况。倘若客人是个喜欢饮酒的人,我家也会拿出家中好酒来招待,但从不干涉别人喝多还是喝少。也有本身嗜酒但身体条件不容许的人,我父亲母亲会尽量劝着多吃饭菜,毕竟还是身体最重要。如果平时走动不太亲近的客人来家中时,往往该客套的客套,不强装作亲近熟稔,不敷衍也不强求。桌上烟、火儿、瓜果一样不少,你喜欢吸烟就吸烟,喜欢吃点零食就吃零食,怎么舒坦怎么来。在我看来,这些待客之道,都在一个“度”字。
知道需要把握“度”而又能掐得正好的人,在人际往来中都能把氛围营造得特别融洽。丰子恺先生讲他去好友家做客时,就感到非常自在舒适。“这回我所住的人家的夫人,全无此种恶习;但把不缺乏的香烟自来火放在你能自由取得的地方而并不用自来火来烧你的胡须;但把精致的菜蔬摆在你能自由挟取的地方,饭桶摆在你能自由添取的地方,而并不勉强你吃;但在你告辞的时光表示诚意的挽留,而并不监禁。这在我认为是最诚意的优待。”想来,这便是与人待客之道最理想的方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