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我正在给你写信。
我不敢轻轻估量这很好的雪，天地不能一厢情愿，如果在寂静的夜里下过一场大雪，足以让山川浸染在新造就的透明夜色里，而在清露未起的晨时，山川戴绿、雪化水，那我该是相当穷困了，那种宁愿以雪果腹的无畏，那幼时就烂熟于心的诗词，实在不知如何作罢。
山川寻已遍，我采尽了屋前桃树上的雪、采尽了灰白的新瓦上的雪、采尽了参差不齐柴垛上的雪、采尽了匍匐在地野草上的雪，我该是相当富足了。
我住在没有火炉的小屋，我唯一的伙伴是手写的《小王子》选段和一只慵懒的猫，门前那株夏天就枯死的树还咬牙不肯倒下，它在昨夜开出一树梨花。那似乎是南方下一场雪，我们便欣喜地感到冬日有待，也不再冷。这真是常常被人遗忘的东西，雪驯养了冬天。
我出门了，身旁跟着那只猫，它的脖子上挂着两个小铃铛，叮叮当当作响。我路过每一处风景，雪让它们变得默契，我重新走上六七岁必经的上学路，又转去看干涸多年的小溪，还有那拥有一大片野菊花的贫地，那一方我“离家出走”时藏身的破土地庙，我总是蹲在那里陪伴旁边榕树上忙碌的蚂蚁。
而现在，土地庙踪影难觅，榕树魂魄不在，我站在那里怅望良久，只看到浑白的山川，与天际连为一体，竟然忘了自己身处何方，找不到回去的小路。
2008年，春风蹑手蹑足敲门的时节，也落了一场雪，我还想得起那阵的心境，下雪的回忆并不美好，而是惭愧。
那一年遭遇雪灾，雪一反往年降临在这方土地，我窃喜的时候自然不会想到有多少人因为大雪无家可归，甚至失去生命。
雪，你可不见得温柔善良。
雪落得更大了。
一回神，发现猫没有跟来，我走了很远吗？
返回的时候，我选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四处望，树已落叶，光秃秃的，罩上雪，让人无法辨认到底这树来年会开什么花、结什么果，枝桠横斜溢出，像是谁人拿着白色粉笔一笔一笔而作。这人是个自由随性的画家。
当我看到坐在雪地里的那只黑狗，我不禁想起“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就像突然从古时落到现代，季节的无声与清明就像永恒的古迹，我能听到黑狗轻轻的叹息。它就那样坐在雪地里，望着远处，尾巴搁在雪上，身后留下一串脚印，深深浅浅。我只远远地看着它，我看不见它的眼神。
我喜欢雪天的早餐，正七点，白昼渐渐深沉。我掸下一抹枝桠上的雪，它很快在手心化去，又掸下一抹，又化去，不得，索性折下一枝，咬一口枝桠上的雪，皱眉— —竟然不好吃，这天赐的冰淇淋！
雪果然只有一种滋味，不是白醋的酸、红糖的甜、苦瓜的苦、辣椒的辣，雪也果真只有一种颜色，不是苹果的红、芒果的橙、香蕉的黄、青枣的绿，由于人心的纷扰欲望，雪也百味杂陈、五颜六色。这样想来，天地无法造就美味的冰淇淋也是自然可理解的。无论如何，我是尝过这场雪的滋味了。
以及，雪的声音。没有人看见我，我一个人在茂盛的草丛里来来回回地走，终于没有雪供我踩了。的确是孤傲，常有人拿它跟落叶比，雪踩上去不像落叶沉默无声，自然，雪是冬天里新鲜的生命，落叶是夏天后死去的生命。人们总是不遗余力站在夏天赞美冬天，站在冬天赞美夏天。四季该很是无奈吧。
山川寻已遍，我也在寻。对一个地方的好感会来自哪里？对我来说，不过是有那么一个人或者那么一场雪造就期待。
期待过彭水吧？是的。看不见未来的时候，我站在悬崖边，于是坐上火车就去了，没有雪啊，只见到了浓浓的雾色与没有尽头的河流。哪里有雪呢？去的时候可都是八月盛夏。
期待过东北吧？是的。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去北方吧，在雪地里堆个雪人儿、打个滚儿，让寒冷的雪慰藉不安的灵魂。也没有雪啊，我根本没去，放弃了。但我写了个故事，在太阳之下的雪是红灿灿的，谁知道是不是呢？
期待过离永川最近的四面山吧？是的。朋友说借我一个帐篷——“你一个人去吧”。我不去，万一没下雪呢？
天地该很好，八年之后的今天，终于下起雪，带凉亦漂亮。我不可不想很多。
小王子怎么就降临在沙漠，偏偏不是雪地？小王子说，使沙漠变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如果在雪地，小王子会不会说——雪地本来就美丽，因为什么都给藏起来了。连狐狸说的那句“请你驯养我”都被雪地藏起来了，狐狸看不到麦田的颜色，狐狸就不会那么难过。
想想自己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起去看雪”这样的话，不然眼见今日的雪景，心之所想大约不会是天地广阔、山川辽远的大境界，而是另一番遗憾。这可算辜负了雪天。
我如何写得一封惊天动地的情书，这个2016年的浪漫计划要实现可不容易，他们说，我要先喜欢个男孩子。如此一来，无计。“惊天动地”说得说不得，也大不过这突然造访的雪事，岂不是只给我留下“写一封情书”。雪地里写的情书算不算惊天动地？
雪愈加下得大了，我一开口就化成六角雪花，片片催零落，你听不见，无奈。我又折一段枯枝，寻一处尚好的雪地，胆战心惊写下你的名字。猫跳过来，不满地望了一眼，踩上几个脚印，“喵”的一声跑开了。
我恼它坏了我的相思，它恼我抢了它的画板。
这样想着，我便叫它一声，它假装没听到，是怪我丢开它独自出去玩雪？猫，你可得明白，我没有驯养你，你没有驯养我，你是独立的，我也是，你不跟我来，我也不能停止，我必须去看看这个世界，我不仅想看翠绿葱茏的，也想看银装素裹的，如果你愿意就等我回来给你讲故事。
如果真要讲，我也只好编。故事与雪、故事与你本来也不相干，然而一相遇就生出别样的美，我何以让雪长存？如果用一个空酒瓶把今日的雪装起来，等冬天走了再打开，只怕连雪的影子也见不到了，何况，我的空酒瓶作为礼物送了朋友。
我只好让雪在故事里长存，照片也可以留下，赶在下一个雪夜来临之前，给你编好几个故事。
未来的某一个夏天，你渴了，倒一杯水等它凉，听我讲个故事，你会感受到冬日的雪，暑意全无，水凉了就喝吧。
山川寻已遍，要好好估量这很好的雪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