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酉时,狐族火尾有一天劫。
不过,族中长老说,届时将有贵人相助。这第一道天劫,她定能平安得渡。
火尾心中稍定,甚至有些窃喜,暗自揣度,贵人将是何人?若是一俊俏男子,或能成就一段良缘也未可知呢。
故而,她完全不曾留意到,长老后一句——此劫过后,还有两道人劫和地劫,才是真正的生死考验。
01
当火尾周身痛楚,艰难醒来的时候,首先嗅到空气中有一缕极清浅的佛莲香的味道,不过尚未待她细细分辨,便被浓郁的药香给覆盖了。
“姑娘,你终于醒了,快,快来把这药喝了。”有一俊俏男子端药上前,眼中酝满殷切。
火尾愣了一下,这怎么跟她的臆想分毫不差,还真是老天垂帘啊。
男子见她发呆,坐在床边,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担忧道:“莫不是傻了吧,这可如何是好……”边说,还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呆呆的脸。
温热的手掌一下就把她给灼到了,只见白嫩的脸颊“唰”的一下红了起来。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连忙把手缩回去,连声致歉,手忙脚乱的,差点把药给泼了。
火尾连忙接过药碗,一口气饮下,心中喜的,连身上的伤痛都不记得了,倒是想到,原来这人间的郎中,还能给她这狐类看病啊。
自打火尾醒来,这男子便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几乎可以说是寸步不离,无微不至,每天一碗熬得浓稠的汤药饮下,很快便有了效果。
男子自称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在这京郊发现了晕倒的火尾,便租了一个农家小院,将其暂时安置在此,见她受伤,不忍离去,便请了郎中帮她瞧了瞧,好在伤势不重。
“姑娘,不如你且跟着我吧,我家中还有一未嫁的姐姐,你正好与她为伴。”郑书宇说着,露出皮薄书生惯有的羞赧,但却又目光灼灼地看着火尾。
火尾半是羞涩,半是喜悦地,应下了,顺势接过药汤,便要送到嘴边,却发觉今日的药,带了一股腥气,不禁皱眉道:“郑公子,这药里加了什么?怎的与往日不同?”
郑书宇笑了笑,顺势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这小鼻子倒是灵得很,今天的药里,增添了一味新材料,要连喝十日,你这身子才能好全。”
火尾重新端起药想要喝,却觉得实在腥涩难闻,强喝了一口,差点呕出来,被郑书宇挡住了:“良药苦口,这药材可是我费了好大劲才从山里弄来的,可浪费不得。”
“嗯。”看着郑书宇满眼的关切,火尾满心暖意,强忍着把汤药喝了下去。
郑书宇见她将药尽数喝下,这才放下心来,想了想,又交代道:“这些天你万不要出门,云天师正在到处找你,上回他没将你除去,定会再下杀手的。”
“你……你知道我……”火尾大震,他竟知晓自己的身份,那他不怕吗?
“是,我知道,你晕倒的时候,我请来的那个郎中也曾是个半吊子的道士,懂些许门道。”郑书宇爽快承认,又温和道,“我虽是书生,却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你且安心养伤就是。”
02
汤药已连喝了九日,火尾明显感到自己内丹温热,气力大涨。
前几天,郑书宇将家姐也接了过来,说是待火尾全好之后,带她一同进城,看看这繁华京都的花花景象。
郑家姐姐长得极美,一双长长的凤眼,带着三分妩媚,五分娇俏,倒是比火尾这狐族更魅惑人心。
火尾竟无端地生出自卑来,不过郑姐姐待她也是极好的,什么都让着她,真是把她当自家妹妹一般。
不过说到底,火尾终归不是人类,不懂这人性的曲折复杂,自然也并未疑虑,这进京赶考的穷家姐弟,何以有这般通身的尊贵气派?
更没看出,那郑书宇与自家姐姐的眉来眼去,眼底深意。
直到这一日晚间,火尾来到郑书宇的房前,正要推门进去,却听得房内有女子呢喃之声,好似郑家姐姐。
她即便再不通人情,可这男女大防之理却也是知晓一二的,就算是姐弟俩,又怎会大晚上的关着房门在内室里私语?
何况,听那郑家姐姐的声音,分明……分明带着三分情动。
一时间,火尾心头疑云大起,指尖微动,便酝起灵力,透过房门向里看去。
果然,就见郑家姐弟正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做着火尾想想就脸红的事情。
胸腔间顿时像着火一般,煎熬起来,忽的又觉反胃,有熟悉的药味从腹腔里泛上来,差点没一口呕出来。
她紧握双拳,把恶心之感强压下去,侧耳细听房内之声。这一听,便直如五雷轰顶一般。
“不枉费我们辛苦弄来新鲜的人心,每日将人的心头血放入汤药之中,哄得那火狐饮下,明日便可大功告成了。”
是郑书宇的声音,依旧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但正是以这种口吻说着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显得格外诡异与可怖。
有女子娇笑一声,婉媚回应:“得亏当日我们下手快,不然这火狐可就要被那云天师给抢走了,虽然内丹损伤严重,不能即刻为我入药,不过也不急在这几日。”
“是啊,等明日功成,我亲手为你取出那火狐的内丹,你服下后便可解了这一身的痼疾,我们就可永远在一……”
火尾脑子轰然作响,全身瘫软,已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郑书宇骗了她,她可以不在意。
但是,他说的……若是真的……那她便已犯下了狐族大忌。
食用人心,是要遭天谴的。
天谴与劫数不同,后者不过是狐族修炼飞升过程中必须经受的考验,未必不能安然通过,可前者……
那是必死无疑,且再难入轮回。
03
“火尾,你生食人心,必遭天谴,还不快快随我前去,我可想法护你周全。”
火尾浑浑噩噩中,不觉间走出了郑家小院,也不知来到了何处,只见前面突然出现一灰衣道士,相貌倒是年轻得紧,眉宇间带着三分厉色。
“你又是何人?”火尾冷笑一声,因着内心一腔悲愤,此刻全无惧意。
道士眼底掠过几许深意,缓步走近,隐隐有熟悉的清浅香味弥散。
“我是云昊。”道士并未多作解释,只简单地报上名来。
火尾一愣,心灰意冷间竟有一荒唐念头,便是死在这云天师的手上也无所谓了,总比被那贼人剜去元丹为心爱之人治病要好。
转瞬间,却又有汹涌的恨意涌上心头。凭什么?她凭什么要遭受这无妄之灾?
想到这,她灰败的眼中迅速升起一股尖刻,转身便施法回了郑家小院。
云昊望着火尾的背影,心头一动,他大约猜到这狐狸要做什么了。
要阻止她吗?
道人降妖除魔,正是为了天下清明,可若是人心似妖,难道就不该遭受惩罚吗?
罢了,罢了,即便她的罪孽再添上一重,他一并护她便是。
不管是人是狐,有时候,心智成熟,可能只需一瞬间。
只是,那一瞬的成长,要经历的,是灵魂割裂般的疼痛。
回到小院后,火尾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依旧笑意款款,与郑家“姐弟”虚与委蛇。
直到第二天,她面色淡然地饮下了最后一晚人心汤。
瞬间,胸腹内火热一片,也不知是强盛激发的内丹之气,还是热切的恨意。
郑书宇正要动手之际,火尾先下手为强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瞳孔一片赤色。
郑书宇不过一介人间男子,即便学了些许道法,又哪里是能与她这千年狐族相抗衡的,原本也就是使个阴刀子,攻她一个出其不意罢了。
可她既已有了准备,又怎么还会让对方轻易得手。
火尾手中一点点收紧,眼看着手中的男人眼白上翻,四下挣扎,垂死之际,眼中透出恳切,那凄楚的哀求,让她的心软了软。
她想起,自己渡天劫的时候,差点死了,虽然郑书宇目的不纯,可到底也算是他救了她。
可若这么放过他,火尾又实在不甘心。
恰在这时,“郑家姐姐”走了过来,一声短促锐利的惊呼过后,便要将手中的阴毒法器向火尾投掷过来。
电光火石间,火尾便松开了郑书宇的脖子,出手向那祸首袭了过去,一击便是死招,不留半点余地。
身后传来郑书宇嘶哑的悲痛呼号之声,还有四下弥散的血腥味。
火尾心想,让郑书宇亲眼看着爱人死在自己怀里,也是对他的惩罚了。
04
生食人心,又沾染上一条新鲜的人命。
火尾自嘲地笑了一下,内心反而平静下来,寻了一处崖边,坐着静静眺望远方,打算以最平和的姿态迎接不久将至的天谴。
这也算是狐中英杰了吧?
说是挺容易的,可真当天地变色,山岩斗转之际,到底还是怕的。
火尾绝望地闭上了双目。
也不知过了多久,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没有传来,倒是脚下崩裂之声渐渐停息。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只见面前一片狼藉,岩块纷乱,草木栽倒,甚至地面都裂开了好几条口子。
有凉风自下而上拂至面庞,她低头一看,但见自己脚下便是一道宽约三尺、深不见底的巨壑。
火尾抖了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
不过转瞬之间,原本的清雅山间已然面目全非,火尾跌跌撞撞地走到一处平地,坐下正要缓缓神。
却听闻不远处的山石后面,有男子的呻吟之声传来。
她疑惑着走过去,却见是一女子蜷缩着在挣扎,身上被一块巨石压着,身下有一摊暗黑的蜿蜒血色。
火尾心下疑惑,再走近一看,当那“女子”转过脸来,差点将她震得心神俱乱。
那地上受了重伤的“女子”,竟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但不出片刻,那张酷似的皮囊就开始像蛇皮一样慢慢蜕去。
露出了郑书宇狰狞痛苦的脸。
05
“所以,是你想法子让郑书宇替了我的天谴?”
崖下云海氤氲,山里处处青苍,有一对年貌相当的璧人正倚在一处说话。
男子拨了拨女子的鬓发,纠正道:“既是天谴,也是地劫,过了这一道,你便能此生安稳了。”
“长老曾说我有天地人三劫,真是万万没想到,那人劫居然会是郑书宇。”即便已然过了许久,火尾想起来,还是心有唏嘘。
云昊斜眤道:“你肯定以为是我吧?”
火尾有几分羞赧:“那也不能怪我呀,在历第一道天劫的时候,就是你救的我,可当时郑书宇骗了我,还以为……”
“都过去了。”云昊微微一笑,原本刀霜剑刻的面庞,透出难见的温柔。
火尾心满意足地躺倒在草地上,头枕在对方的身上,就在惬意地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问道:“可即便你道术高明,老天又岂是那么容易被骗的?”
云昊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都付出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想了想,只是轻轻道:“大抵,老天也有一颗慈悲心,能辨是非善恶吧。”
面前之人低下头来,火尾察觉到唇上有一点柔软落下,浅浅的,香香的,是佛莲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