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珠儿觉得自己快要疯癫了。
从那对夫妻唯唯诺诺地进屋起,珠儿的头就开始痛。
屋子很暗,窗棂边上的桌子上点满了蜡烛。养母枝对珠儿说:屋外的阳光配不上你的美,只有在这一片闪烁的烛光下,你像牛奶一样白的皮肤才会呈现神秘的一层雾气,你星星般光亮的眼睛才不至于让慕名而来寻求帮助的人感到不能直视。
三天前,满脸愁容的妻子独自一人被枝引进屋,女人说:我的孩子病了,治了一阵了,都不见好,求求你。珠儿听了后把桌上的一串铜铃往空中扬了一下,等一串轻灵的铃声在屋内沉下余音后说:你孩子是男孩女孩?长什么样?是高是矮?女人说:他和他父亲一样高大帅气,是个听话的儿子。珠儿嘴角不露痕迹地扯笑了一下,又拿起桌上成像模糊且斑驳破落的一把铜镜朝女人照了照说:你回去吧,我救不了你的孩子,因为你的丈夫不信我。
女人听了这话吃惊地望向珠儿,又马上眼含热泪低下了头,一头凌乱的灰白头发在烛光中仿佛布了一层霜。立在一旁的枝走过去扶了一把女人说:回去吧,三天后和你家男人一起来。
02
珠儿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枝告诉她在雪地里发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呼吸细得像树枝上蜘蛛网起的丝线,细是细了点,但终究还是担起了瘦小的肉身得以存活。
枝给她取名叫珠儿。
成长的日子艰辛得漫无天日,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偏远村落,枝和珠儿的苦显得稀疏平常,谁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直到9岁的有一天早晨,珠儿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窗棂外远处的雪山上的雪翻卷着往下滚,阳坡上扬起的雪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7种颜色的光线,珠儿轻描淡写地对枝说:有人要死了。枝说:小孩子别瞎说。真的,我没骗你。是谁? 村头的二奶奶。说完这句话珠儿倒头又睡。枝感觉寒气从门板底下渗进来,赶紧把火挑旺一些。就在这时,村头方向响起一长串鞭炮声,一壶茶的功夫,院门外夹扎着急促的脚步声和人语声,枝隐约听见有人正挨家挨户传报“二奶奶没了”。
从这事起,枝就开始隔三差五地会从珠儿起起合合的唇齿间听闻关于某人某事的预测,或吉或凶,亦真亦假,每每如此,枝总是会问珠儿你怎么知道的?珠儿很认真地答,有个人在梦里告诉我的。枝感到很害怕,因为珠儿的预测大多八九不离十地被应验。
03
18岁上,珠儿出落得越发动人,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眼睛像星星般光亮。珠儿却感觉到很孤单。关于她与众不同的禀性的流言像春天的柳絮般飞进周遭的七村八乡,有人说她是神女,有人说她是女巫,有人说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和山妖约会,有人说她会在人失神落魄时帮人和魂魄掠夺者讨价还价。所有的这些说辞珠儿从不评判也从不修正,她心底知道,只有一直在她梦里出现的那个人才会给她正确的答案。
“你是谁?”珠儿曾经在梦里问过那个男人。
“这不重要。”男人说。
“什么重要?”珠儿追问。
“找寻失去的东西,那些被人疏离或丧失的东西”。男人说。
“为什么是我?”
“你因为善良而被选中,我知道你愿意帮助他们,帮助那些丢失了东西的人,你愿意吗?”男人的眼睛有火一样的热情。
“他们丢失了什么?”珠儿避开了那双眼睛。
“心智和灵魂”。
“你是想要我这个在世人眼光里疯癫的人去帮助别人找回心智和灵魂吗?你疯了”。
“也许吧,有时候疯癫才能感同身受......”
自从珠儿在梦中对那个男人说我愿意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长夜里的珠儿经常感知被带入异化的空间,既真实又虚幻,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和事会像电影镜头一样一一在脑中呈现,他们游离而虚弱的精神和灵魂个体在旷野里挣扎徘徊,等待她如神灵般摆渡回真实的世界,从而得以疗愈。珠儿每次出手,头都会剧烈疼痛,这种伴随着痛苦的出神状态让珠儿真切感知一座桥梁被她搭建起来,平常的她在这个时候变得超常,男人的声音会引导着她把那些遗失的灵性或者心智一一捡起然后带回到现实个体的肉身旁,她因此感到异乎寻常地欢愉,也异乎寻常地充满能量。
04
那对夫妻唯唯诺诺地进了屋,珠儿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她半睁半闭的眼睛慢慢失焦,在一片淡黄色的烛光中出神。瞬间搭成的桥梁的另一端站立着高大帅气的男孩。珠儿微笑着朝他伸出手温柔地说:跟我回去。男孩说:不。为什么不?他们老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我想逃离他们,特别是我父亲。他们怎么逼你?用爱我的名义逼我,我得不到自主,我感到窒息。但我也是爱他们的,我言语上不能违背他们,所以我的身体替我说出了一切。
相信我,我能治愈你,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会和他们交涉,一切都会随你。珠儿说。
男孩哭了,珠儿的手触到了他掉下来的眼泪像蜡烛一样滚烫。头痛的感觉消失了,珠儿感觉大脑一片静怡。
她睁开眼看了一眼那对夫妻,从抽屉里拿出一根七彩的丝线递给有点惴惴不安的丈夫说:剪断它,你儿子的病就会好。真的吗?他显然有些迟疑。你看你还是有些不相信我,你不仅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因为你觉得世间万物只要和你有所牵扯你都想尽在自己的掌控中,可是有些事越掌控越失控。回去吧,你儿子的病会好的,记住不要再强迫你儿子做他不喜欢的事,这个世界谁也主宰不了什么,包括我。
那对夫妻走了,枝点燃了一束鼠尾草,她安静地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满屋弥漫着一种独特的青草香气。
今晚我想去院子里睡,珠儿对枝说。
枝没有说话,心领神会地把屋内的被褥抱到院子中的躺椅上,月已上中天,蟋蟀不肯早睡,吱吱叫成一片,地上一片清冷的月光,枝知道珠儿又要在梦中去等那个男人了。
“今天已经是我帮助的第100个人了”,珠儿在心里默念,“你答应过我,等到100个时,你会告诉我你是谁?”不知不觉中,珠儿沉沉睡去,月牙清冷,天阶微凉,他走来吟吟地对着珠儿笑,爱怜地抚摸了珠儿被夜风吹乱的长发,他说:我说过你能做到,因为你是被甄选过的介质,从今天起,我将收你为徒,你愿意吗?......
一只猫突然跳上了珠儿的躺椅,喵的一声,珠儿醒了,男人的声音真切地在耳边回响,你愿意吗?不是这句,后面还有一句是什么?珠儿用双手指尖揉捻着太阳穴,拼命回想起梦中的最后对话,我愿意师从于你,可是你能告诉我学成后将成为什么?男人答:萨满师。
一阵风起,院子里的树枝被哗哗吹响,男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珠儿知道这不是梦。她会追随他直到众生梦醒。
后注
萨满一词源自西伯利亚满洲-通古斯族语的saman,经由俄语而成英语之shaman,shaman指从事萨满技术的萨满师。在通古斯族语的saman一字中,sa意指知道(to know),saman按文字表面意义来说就是「知者」(he who knows),所以称知者,意谓萨满教是一种获得知识的方式。萨满教是一种现象的通称,没有教条或是特定的信仰体系。
研究学者强纳生·霍尔维兹(Jonathan Horwitz)认为,“萨满教不是关乎信仰,而是关乎经验。"“萨满师是“有意地改变其意识状态,以接触和/或进入另一个实在之中,能由此获得力量和知识。任务完成之后,萨满师从萨满旅程回到原本的世界,以其所得的力量和知识帮助自己或他人。”
萨满教的实践是最早的心理治疗,许多史前社会都认为,一个人生病的原因是灵魂离开了身体,抑或是灵魂或心智被盗走。萨满师的工作就是寻找灵魂和心智并将其归还给身体。
萨满教的实践与现代心理治疗的联系是,两者都试图去修复病人失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