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十娘,为自己。
我未尝想过这宾客如云的妓院中竟弥漫着令我感到刺骨的伤寒,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无法感触到丝毫人性的温存,我把愧疚掩埋在尽力忘却这一切的情感中。这雕栏玉砌、亭台楼阁,如往常一样充斥着脂粉的气息,我多么渴望着一切并未发生,即便是我未曾遇到过十娘,也使我这般忏悔有了存在的意义。
偏偏是这样的一间,依旧是这样的陈设,依旧是这扇菱花纹木窗在不停地摇曳着,就如同煽动着我对她的思念,她的身影似乎出现在窗前,那席乌黑轻柔的长发亦是如旧日一样漂浮在空中,我不敢惊动这一切,我观望着,驻足观望着,随着那扇窗被吹合,她的目光竟是如此的空洞与绝望,我不敢想象这是那个坚毅的十娘,我惊恐地倒在冰凉的木制的地板上,死死地压抑着愧色,我不敢抬头,可我终究逃不过那绝美的双眸,我爱十娘,但我却如同出生的雏鸟般畏缩在阴暗的角落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掐住了我的咽喉,我多么想要说出那一句愧疚,只是我挣脱出那利刺般卡住我喉咙的不安,颤颤巍巍地张开嘴巴时,这一切竟永远离我而去,永远、永远地...
我渴望十娘能回来,我要把我的愧疚深深地向她倾诉,相反,我渴望这一切都未曾发生,我未曾遇到过这样善良美丽的女子;我憎恨贪财无义的老鸨,我憎恨狡诈邪恶的孙富,我甚至憎恨好友柳遇春。我愧对十娘,只能把这怨恨归咎于我的无能,把这份怨恨填在无底的深渊中去。
"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
我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十娘是如此勇敢刚毅的女子,从我向她宣泄爱意时,我清楚自己是如此幸运的,我未曾见过这般果敢聪毅的女子,我深爱着的这份能够冲破一切屏障的刚劲。我无法忘却,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的模样。愈是如此,我愈是怀念着初时的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是谁?把这一切推进惊涛骇浪中去!
不到那一刻,我不曾觉得银两竟是如此金贵。只恨老鸨趁我囊空如洗故意刁难,我懊恼于平日不起眼的赎身的三百金,我虽自幼读书,并不懂生财之道,岂能向人乞讨,遇春亦以为此乃烟花逐客之计,无奈家父盛怒,亲友亦是如此绝情,对他们,我不及十娘半分坚毅,我未曾对金钱如此渴望,我无法似十娘如此决绝,我无法独立行走于这世间。十娘何不早启这百宝箱!倘若知道有这百宝箱韫藏百宝,何必看他人眼色,早早还去这三百金,或许不会遇上这邪淫卑鄙的孙富。
途至半程,十娘假托众姊妹相赠之银两早已用尽,可谓资斧困竭,进退两难,只得这区区五十金,如何抱有明日之希望,可恨这孙富以千金诱我,若得这千金,家父定能息怒,我亦能洗脱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弃家荡产之名,承继家业,家庭和睦,明日前途无量也。十娘何不早启这百宝箱!哪怕只开启一箱,我定不会听信这孙富之谗言,或许吾二人已抵苏杭,游山玩水于此。
却恨我远不及好友遇春机智,十娘乃北京名姬,怎会无一分积蓄,十娘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也。又未听信遇春所言,既系真情,不可相负。我愧对十娘对我的一片真心,只能带着这般愧恨遁入黑暗与空虚中。
我离开了这里,不是因为旁人的冷眼或是谩骂,大抵是我害怕再看见十娘,我害怕噪杂的人群中我感到的刺骨的冰凉罢了。
零零散散的雪花飘落在眼前,凛冽的的冬风淹没了京城的喧闹,我竟感不到一丝寒意,我该到哪里去?我望见远处的灯火在这冬夜中颤栗着,就如同我对未来的向往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我还活着,但我好像不知该如何跨出这第一步,我站着,等待着,仿佛看见前方的路如滚滚浪涛迎面扑来,却又在临近时,随我一同冲入这空虚中去。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狂风怒潮之中,我也将寻觅十娘,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漫漫长夜有时尽,思念无眠无绝期。我无法遗忘,为十娘,为我自己,我要把我的愧恨,带入我的坟墓中去,即便是我苟且活着,也要用这份空虚充当我的眼睛直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