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云:远看像个逃难的,近看像个要饭的,眨巴眼睛仔细看,原来是个打钻的。这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间对钻探工人形象的戏谑描述。钻工们自己不以为然,天生就是乐天派。还不时幽默自己一把:钻机停了钻,给个县长也不换。一旦钻机停钻带薪休假,时间归自己支配。有的换上压箱底的衣服,虽不是什么名牌,但走街串巷赶集上店有模有样。有的下棋打牌,为输赢争得面红耳赤脸贴纸条互不相让。有的推杯换盏,喝高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发誓许愿……总之一句话,钻机停了钻,钻工们就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故事恰恰就发生在停钻期间。
矿区普查结束钻探时,赶上三夏农忙。钻工们又到了“给个县长也不换”的神仙日子。机长韩松放了钻工们的假,家是农村的回家收麦子,家是城里的回城探亲,他留下了三个班长一同留守钻机。
山下有个麦家村,以地瓜、花生为主,水浇地种麦子。收完麦子,小学生们结伴捡麦穗。那天午后,太阳西斜,麦穗带着弟弟和邻家的孩子来到钻机不远处,篮子里有不少麦穗。
那天韩松值班,钻塔巍峨,钻机静卧,山风习习。他惬意地靠着塔腿读了一会儿《钻探施工讲义》,探矿科发的,大队准备开展钻探工人技术考核。他揉揉发酸的眼睛,扫视了一遍寂静不语的钻机设备。心想,今天是第四天了,明天钻工们就归队了。他从钻探工人技术考核中嗅到一种信息:定级定岗。而且湖田矿区传来消息,钻探施工按米经济核算,种种迹象表明,钻工们神仙般的日子恐怕以后不会有了。分队领导这两天在开会研究下一步的施工方案……想着想着又想起自己的事。
其实接到放假通知,韩松也想回家一趟。春节期间,姐姐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棉纺厂挡车工,姐姐同学的妹妹。见了两次面感觉还可以,来到矿区一直靠书信来往交流。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他常年在野外施工,女友又是常年三班倒,两人世界无所谓,有了孩子麻烦大了。他有些发怵。现在说得天花乱坠,事到临头恐怕没那么简单。副机长沈磊就是例子。沈磊比他大三岁,对象是化工厂三班倒 ,孩子刚满月,就扔给了沈磊的母亲。 前车之鉴,他想再考虑考虑。所以一放假他就主动留下,让沈磊趁机回家看看帮把手。还有三班正副班长不和,影响工作,昨晚和三班长谈了谈……
在地质队,机长属兵头将尾,官不大,操心事不少。除了钻探施工,还有二十几号人的管理调配。虽说都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却总有勺子碰锅沿儿的时候……
正想着,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嘁嘁喳喳说话声,扭头一看,不远处几个半大孩子对着钻机指指点点。韩松高兴了,寂寞了两三天,终于有人来了,尽管是孩子。他喜欢孩子。只要回到家,姐姐的小外甥就黏上身,骑在他脖子上几乎玩遍了附近所有景点:千佛山、黑虎泉、大明湖、五龙潭等。他打算有空时带小外甥去红叶谷或者灵岩寺看看,让小家伙长长见识。
韩松笑眯眯问,你们是那个村的?离矿区最近的有两个村。
麦家村的。答话的是个女孩,个儿最高。说着,笑吟吟走到近前。
麦家村我去过,村里小卖部的地瓜干酒和五香花生米挺好。韩松说。
小卖部的咸鸡蛋是俺家腌的,个个都出油。叔叔没吃过吗?还是那个女孩说。胆子大了一些,话也多了:叔叔要想吃,俺家就有,俺去拿给叔叔。
韩松喜欢这个小女孩,伶牙俐齿还实在。说好吧,叔叔哪天想吃了就去你家买。
俺不要钱,自家做的,叔叔喜欢就好。
旁边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说,叔叔,俺们想上里面看看。
韩松笑了,小男孩眼仁漆黑晶亮充满了好奇,着实讨人喜欢。想故意难为他一下,说里面的机器会咬人,你不怕吗?
小男孩嘴一撇说,叔叔吓唬人,俺不信。村里抽水机就不咬人。
韩松呵呵开心笑了,告诉叔叔,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小男孩受到鼓舞,说俺叫麦粒,十岁了。指着高个女孩说,俺姐,叫麦穗,六年级。他俩是俺叔家的孩子,一块儿捡麦穗。
韩松高兴起来说,上来吧,开开眼,可不许乱动。孩子们顿时像过节似的小脸乐成了花。机台板上静卧着钻机、柴油机、水泵,擦得铮明瓦亮,闪着金属光泽。钻机后方矗立着钻杆,像一群沉默的武士。钻杆旁是罐笼 ,罐笼的配重像个大肚子弥勒佛,悬在半空笑着。
麦穗坐在机台板上说,叔叔,你们不是两人上班吗?韩松说你知道得还不少呢,那个唐叔叔去镇上了,一会儿回来。你还知道什么?
听村里人说,你们打到金子了,真的吗?俺们这里要是有金子该多好哇。一脸希望。
韩松知道是打到金矿了,听地质组说品位低,可能不够开采价值。他不忍心让麦穗失望,说样品还在化验,肯定有金子。麦穗很高兴很激动,说俺长大也想干这事。韩松说,开钻机,你女孩干不了的。你要是喜欢,就去学地质,会明白地球肚子里装了哪些宝贝。
学地质?麦穗好奇。地质是什么呢?她问。韩松挠挠头皮有些窘迫,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地质”二字,看见机台后面堆着的岩芯说,地质就是研究那些石头棒棒,学问大着呢。
麦穗点点头,好奇地去看岩芯。
韩松站起身,伸个懒腰。夕阳在山峦旁露着半个笑脸,红红的。小唐该回来了。提起小唐,他突然灵光一闪,让小唐和三班长对调?嗯,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副机长吴磊回来和他通通气。还有召集个班长会,布置技术学习,这次考核,不能让一个兄弟掉队。正想着,爱动好奇的麦粒走过来,无意中触动罐笼锁笼扳手,罐笼像从几天的郁闷中解脱出来,撒欢似的直奔塔顶,一旁像弥勒佛的配重笑着垂直下降。韩松反应极快,看见麦穗在配重下翻看岩芯,脸霎时白了,发疯似的跳下机台,不顾一切冲上去猛地推开麦穗。眨眼间,麦穗醒悟过来,发现韩松倒在地上头破血流。她“哇”地尖叫一声,扑了过去。这时小唐回到机台,眼前一幕令他大惊失色,急忙启动卷扬机吊起配重按下罐笼扳手,抱起韩松。韩松口吐鲜血,瞥了一眼立在机台旁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挣扎着说:别…怪…孩…子,是…是我…不该……
多年以后,这个矿区重新进行地质勘探,一个女地质员在机台进行地质编录,她是麦穗。
那年事情发生后,省局和地质大队组织联合调查组,对事故现场勘验调查,根据金属产品质量检验所的检测报告,认定事故是因罐笼锁笼扳手严重磨损失去安全系数造成的,韩松是为救人死的——尽管他不该让孩子们进入机台——丝毫不影响他舍己救人的崇高品质和英雄行为,向省府申报为烈士。韩松的父母是老一代地质人,看见跪倒在眼前哭成泪人的麦穗麦粒姐弟俩,强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刻骨铭心的悲痛,含泪同意了麦穗将韩松安葬在大山南坡的请求。韩松父亲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他们得知麦穗的家庭状况,当即决定:收认麦穗为义女,承担她上学的费用。这出人意料的义举在当地传为佳话。麦穗很争气,考取地质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省局机关,她没去。在人们的惊叫和疑惑中来到韩松生前的地质大队,她发誓,要接过韩松的接力棒,完成韩松未竟的遗愿。韩松父母望着麦穗奔赴野外矿区的背影笑了:这孩子像韩松!
麦穗考取了在职研究生,利用业余时间阅读研究了韩松那年的矿区地质普查报告,实地踏勘矿区成矿地质条件,她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大山金矿区成矿地质研究和远景预测》受到大队总工的重视,总工办据此向省局提交了矿区勘探项目书,获得批准。
开钻那天,机声隆隆,声震山野。麦穗来到墓前,泣不成声说,韩松哥,放心吧!我来接你的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