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真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去找元蘅帮忙,是诱惑她来害我?”
他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
“姑且算你猜对了,可我也确实没有说谎。”
“什么意思?”
“护膝是真的,姜汤是真的,我对宫人也的确很好。当季丘告诉我,我们可以找元姐姐帮忙——那个时候,起的心思。”
“如果我想要保险,我可以找羋灵帮忙,或者每天验毒。但是我没有,我仍然去找了元蘅,仍然把姜汤散发下去。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做。”
“如果她没有下毒,我会在寿宴后继续谋划。如果其他人喝了姜汤,我也有把握全身而退。但这两件事都没有发生,所以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季丘或者其他人的。”
我总结道:“我赌的,真的只是一个概率。”
我看着远方的天空,“但这个概率,其实是人心的善恶。”
“你知道下毒的是谁吗?是栾瑾。”我一点一点向他抽丝剥茧:“她进了许妃的宫里,但过得并不好,所以她暗中转投了陈姣月。”
元蘅是许妃牵制陈姣月的棋子,两个人的关系自然不睦,栾瑾就告诉她,元蘅是我引荐的,甚至说,我是元蘅背后的军师。让陈妃觉得,趁我还没冒尖,先除掉我。所以就有了下毒的事。
那么栾瑾为什么这么恨我呢?因为元蘅。
元蘅和她同时进了玉泉宫,一个被刻意培养,献给陛下,一个被冷言冷语,弃为敝履。
元蘅和她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元蘅没有我,也能想办法承宠,不管是做少使还是长使,她配的上她的地位,但栾瑾不配。
许妃不喜欢她,因为一点虚荣心被我利用,选走了栾瑾,这是一个污点,一个败笔,她看见栾瑾就看见了自己的虚荣,自然就更不喜欢她。
那么你觉得,在她和元蘅都差距越来越大的同时,如果元蘅向她揭示了这两种境遇的原因,再添油加醋一点,她会怎么想呢?
她在姜汤下毒,是怀着弃几十条人命于不顾的心来害我,这一点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但她同样怀着的,也是一颗弃子的心情,怀着那样的心情对我进行的报复,我后来原谅了她。
那么元蘅又为什么要害我呢?因为忌惮。在我问她想要进一步还是退一步的时候,她回答,只争朝夕。那是她眼中秦宫的形势,她不理解我的蛰伏。她知道她的一切我明明唾手可得,却甘于在一座藏书阁里校订古籍。她会一刻不停地关注我。
然后她就发现,我随手写了一篇应景的文章,就得到了秦王的称赞;我对每个人说,我是郑妃门下,我今天立屏风明天发护膝后天熬姜汤,这些事情,郑夫人其实是知道的。
如果郑妃喜欢阿姻有三分,那么喜欢我就有十分。就像后来,我刚刚投身她门下,她就放心把最珍爱的儿子扶苏交给我照看。
她在许妃和陈妃之间周旋,许妃会试探她,敲打她,陈妃会针对她,排挤她。而我却不动声色地获得了郑妃和陛下的好感。
那么,当我请她帮忙,每天从膳房领走两桶姜汤。她会想什么呢?她每天都有一次机会可以害我。她还可以引诱栾瑾来做,这样即使害不了我也可以全身而退。
在整件事里,如果元蘅、栾瑾、陈妃任何一个人怀有善意,这个概率就不会发生。
但是很遗憾,我恰好就遇到了,三个不含善意的普通人。
姜汤暖,人心寒。我既然想到了这个概率,就证明我的心也不比她们干净。
“她这次不害我,就证明她是可用之人,我自然会保全她。可既然她没有,那就按照我的方案来,让所有人都觉得我和季丘是受害者,顺利进入蒹葭宫。”
这些事情,有些是后来栾瑾跟我说的,有些是我自己查到的。陈平喟叹不已,疆儿也回来了,还端回一碟糕点。
“刚才讲到哪儿了?”我咬下一口桂花糖糕。
疆儿记性颇好:“讲到长公子说,原来是你。”
我把糖糕咽下去,喝了口茶:“我当时就想,赶快转移话题,于是我说——”
“奴婢忽然想起有一人或许可以担任。”
郑妃便问何人,我把屏风纳贤之事细讲,最后提了夏黄公崔广先生的名字。扶苏抚手称妙。这时天也大亮,扶苏还要去马场练骑射,就告退了,郑妃派人带我去藏书阁交接过就去宫邸了。
季丘大好后被安排进蒹葭宫,做一些杂务。阿姻有时也提点她。崔广先生接替了藏书阁主管的位置。
姜汤的事情我查明了,但并没有追究。
扶苏的书斋真没有什么可打理的,他在的时候,我替他磨墨铺笔,合香添茶。有时他写了课业象征性地问我几句,我也象征性地指出哪一句写的好、哪一句可以再斟酌,他也总是认真地斟酌。偶尔,以第二天还要请安为由,把他从书桌前拖去休息也是好的,或者他有时就伏在书案上午睡,我就帮他把课业先收了,再给他披上件衣服。
他不在的时候我就看书,比较好的是陛下批完的奏折和策论,都是时政,其次是大儒们给他批的课业,陛下对扶苏寄予厚望,我虽然很有些偏才,但是正课跟着扶苏亦步亦趋,实在长进不少。连他平时的练字我都带回去做字帖了。
因为我每次旬休都要出宫,但扶苏是没有旬休的,扶苏有时寻我不见,也纳闷过我又没有亲戚在咸阳怎么每次在外面一呆就是一天,我自然不能用逛街一类的理由来搪塞。就说宫外有一家小酒馆的老板是我父亲的故人,我每旬去教他的女儿识字。
这个故事也不是我编的,倒过来说就接近真相了:客栈的新掌柜是我父亲的属下,每旬来教我下棋。
等到后来哥哥迁到咸阳,我才有了足够正当的出宫理由。
这个冬天并没有什么很值得讲的事情,倒是之前布置下去的一件旧事有了眉目。
时间是几个月前,那时正值郡县制与分封制之争,云阳狱的一个县吏提交了一份请罪书。
说是十几年前有个重犯关押在狱里,后来不明不白地死了。当时虽然颇有疑点,却按照畏罪自尽定案了。
之后就是每每忆起深感自责云云。
——十几年前的错案,现在后悔了?还有模有样地向朝廷递交了请罪书,任谁都不信。
这封请罪书通篇其实只写了一句话:是夜,李廷尉便衣入见,及出,往视之,犯已自绝。
这位李廷尉当然不是别人,就是现在的丞相李斯。
既然县吏说这位囚犯不是畏罪自尽,那么显然是说有人在狱中杀了他。
手法、动机统统不提,只说一个李廷尉他来了又走,他来的时候囚犯还活着,走的时候囚犯就“自绝”了,剩下的细节大家去猜。
这种模棱两可的描述、从天而降的“知情人”、不早不晚的时机,正是投石击水的路子,显然是朝堂上的哪位老江湖导演的一出好戏。
再一问,这位死因蹊跷的囚犯还大有来头,正是韩王的堂叔、李斯的同窗、荀子的高徒,韩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