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主的宫殿位于城南,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气势崔巍。正殿前有一湾太液池,护着大门前的石刻狻猊獬豸。池内荷叶舒展,花苞未结,可以看到水中有尺余长的锦鲤在游曳。
吕蒙尾随周泰行至侧殿。周泰一瞥之下,注意到吕蒙身着一身粗布箭袖,突然笑着轻轻敲了一下脑袋:“看我这记性,只惦记着带你来,忘了让你更衣了。”
吕蒙摇摇头:“无碍。”
孙权正襟危坐在殿中,孤身一人。
“子明来了?”孙权笑道,指了指右手边的座位。
吕蒙施过礼,注意到座位上不是幞席,而是一个绣墩。
“孤想你腿伤未愈,不能勉强你跪坐。”孙权解释。“寿做的好?你高堂可尽兴?”
“尽兴。多谢主公。”
吕蒙语气里的冷淡显而易见。孙权不由一怔。他的座上宾还从未有过这么不识颜色的。
“子敬前往巴丘,想必你是见过了?”
“见过。”
孙权自失的一笑:“子明是否因为孤委任子敬为大都督,心里郁闷?”
“鲁子敬是大都督生前推荐的,胆识才略必定过人,我怎会郁闷?”
“那么,是因为孤从子敬的时候多,而从公瑾的时候少?”
“主公定度之事,属下岂敢妄言。”
“那么是孤委屈了你?”孙权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还是委屈了公瑾,你心里不平?”
“主公待我不薄,待大都督也亲,我有什么委屈?”
孙权哼了一声,拂袖而起,来回走了几步。
“你也算个性情中人,到我这里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什么话直说,别跟我打哑谜!”年轻的君主侧过身,负气之下,也换了套言辞语气。
吕蒙抬头,直勾勾的盯着孙权,过了半晌才冒出两个字:“荆州。”
孙权长叹一声。
“果然如此。”他摇头。
“孤刘备以交州易荆州,有所得也有所失。孤知道公瑾想以荆襄为门户,进而取西川。但西川为刘璋辖地,与刘备乃是宗族。一来我们去攻,师出无名;二来粮草补给困难,陆路途经的宜都丘陵地带都是刘备的属地,水路运输是逆流而行,都不便利。三来如果因此与刘备决裂,曹操必然会乘虚而入,在徐州皖城等地起兵…”
他看了看吕蒙的反应。“还有,刘备的步兵虽少,也算是久经沙场,比我江东的步兵有过之而无不及。真要是在西川厮杀起来,我军大概不会轻易胜出。子敬献策曰,可等到刘备取西川后再商讨荆州归属,孤认为也未尝不可。”
吕蒙低头冷笑一声。
“为何发笑?”孙权有些气馁。
吕蒙拱拱手:“大都督对刘备的定语,主公想必也知道。我虽然不通国事邦交,但诡道十二法,性命攸关的大事,自古以来从无诚信一说。主公如果抱定一纸空文,等待刘备兵强马壮之后,再来谈君子协定 ,我也无话可讲。”
吕蒙站起身来,脸上竟然是一片泰然。“不瞒主公,适才主公关于取西川之言,句句在理。大都督明知困难,却依然冒进,其中缘由我也不好随意猜测。只是主公与刘备结盟,除了忌惮曹操外,大概也是因为料定我军将士力拙,不能灭刘备而抗曹操。现在将士们灰心丧气,士气低迷,也不过因此而来。如若大都督在,争得荆州还有几分把握。可叹现在为时已晚,刘备羽翼日渐丰盈,就连一成胜算也无了。”
孙权皱紧了眉头,习惯性的背着手,在对方面前走来走去,良久无话。
最后他停下来,看着吕蒙,已经是满脸疲惫。
“子明所言不差。公瑾子敬,各有各自的道理。日久见人心,孤没有听取公瑾的意见软禁刘备,是孤行事不周。兄长当年叫孤外事不决问公瑾,孤这次没有从他……我……可是错了?”
“人都死了,悔过又有什么用?”吕蒙淡淡的回答。
吴主的虚心也是有限度的。他的语气激怒了一向自傲的君主。孙权有些恼羞成怒,突然转身一手直指吕蒙:“好你个吕子明,事已至此,你到底还要怎样?!”
“起兵巴丘,夺回荆州!”
孙权只觉得眼前此人不可理喻,只有恨的一跺脚:“你!…你这是气话,还是当真冥顽不灵?适才你说一成胜算也无,现在去求死不成?!你和公瑾征战多年,他就是这么教你养国士之量的?”
不想这句话正触到了吕蒙的霉头。
“国士?!”他冷笑一声,“大都督他没把自己当作国士,他错把自己当作你的兄弟!”
孙权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来人!”
吕蒙看着孙权,眼睛一眨也不眨。
在门外听侯已久的周泰飞快跑进来,深深一掬到地:“主公息怒,主公息怒!子明他一时糊涂了!”
孙权指着吕蒙,用尽浑身力气才止住手指发颤:“把这个……这个…...把他赶走,关进家里闭门思过去!!”
雷声大,雨点小。周泰一愣,暴怒之下的主公居然这么发配吕蒙,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吕蒙一言不发,一掬后转身大步走出殿堂。
清明当日,吕蒙早早起身,先到吕家祖坟拜祭过先父,然后来到邓当墓前,代寡居的姐姐给姐夫上了几炷香。江东早春多雨,但今天只是阴云密布,放眼望去楚天一片灰青色,更衬得山地间蜿蜒的新绿青翠欲滴。
他遣散了随从,自己拨转马头,慢慢沿着山间小径前行。
周瑜的墓就在平缓起伏的山坡后。人尚未到,已经听到有笛声。山坡顶上停着一辆车驾。车边的随从头戴高幞巾,作小黄门打扮。那人眼睛尖,早看到吕蒙来了,远远的就施了个礼。
吕蒙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小黄门,然后向山坡下走来。
吹笛人正背对着他坐在周瑜墓前。笛声清扬,惆怅孤寂,倒与这肃杀的清晨十分应景。吕蒙站在对方身后,听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听过这曲子,只不过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一曲罢,吹笛人转过头来,看着吕蒙,似乎并不惊讶他的出现。此时的孙权穿着一身粗布白衣,没戴冠,头发干干净净的扎成髻。不知为何,吕蒙反倒觉得他这个样子比平日的锦衣玉带要入眼得多。
孙权没说话,只是把笛子揣到怀里,站起来,递给对方一把酒樽,让到一边。吕蒙站在墓前,略整了整衣襟,然后长跪在地。
他斟了一樽酒,平托在手中凝神半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手腕一翻,缓缓的把酒倾在坟前。
孙权一言不发的看着他拜祭完,就在一边坐下来。
“我从先父和家兄的坟冢过来,刚把绍儿遣回家…”孙权看着周瑜的墓碑,语气颇有些落寞。
吕蒙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他原以为孙权会问他这两天“闭门思过”的心得如何,没想到这个主公竟冒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拉开了家常。
“早年绍儿还小,不知道冢下埋的是谁,只道是大哥又出征了,总有一天会回来----跟我当年一样。”孙权微微一笑,“现在他明白了。”
吕蒙看着对方,头脑里却浮现出邓当怒不可遏的面容:“回去!这不是小孩子玩闹的事儿,回家去!”
他九岁就想从军,最初竟以为可以在队伍里找到多年不见的爹。当然他很快也明白了。
他就这么看着孙权,心里古怪的很。同样是自小失怙的孩子,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他在庙堂上正冠枯坐,现在居然心有灵犀,不约而同的跑到一个人的坟前来了。
他不是没听说过这个主公的传闻。他十八岁继任大业,年轻气盛,却不单纯。几年前幕宾沈友染了是非,孙权在宴席上笑问他是否要谋反。沈友气急败坏的回答汉帝在许昌。话未说完,已经被孙权的甲士拖了出去斩首。那时他只弱冠三年有余。
可是眼前这个白衣青年,眉眼间寂寞寥落,倒像一个犯了秋思的读书郎,更何况他还来来回回把玩着手中的短笛。
“主公吹奏的曲子,是什么名字?”吕蒙问。
“临江望月。”孙权也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个问题,略一怔:“子明也好音律么?”
吕蒙摇头。
“这是公瑾所爱的琴曲,我改做了笛音而已。我要学,他却不得闲。我就偷了他的琴谱自己捉摸出来了。”
吕蒙看了看墓碑,正色道:“上次与主公不欢而散,我回家闭门了几日,却想通了大都督为何冒进西川的缘由。”
孙权背起手,等着他继续。
“那时候大都督伤病在身,大约也估算出若是天不假年,再不赌他一赌,就更无机会了。大都督虽赠我宝剑,但是我尚未磨练到火候,出鞘又有何益?于是他要争,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断了江东儿郎的雄心和士气。”
孙权闻言,抚掌长叹一声:“公瑾!公瑾!心何其慧,志何其高,天地灵秀,钟于一身!”他声音一梗:“然而为何行色匆匆呢?…”
吕蒙低头看到冢前些许未烧完的黄纸残片,在微风中瑟瑟摇曳。
“我又何尝不知公瑾的心思。”孙权苦笑,“他放不下心,临终前修密信传我,言自己走的匆忙,身后事青黄不接,欲复陈力,何其难也。他指一人继任,说只需等两三年,便又是另一个弘股。你知他指作何人?”
“鲁都督。”
“是你。”孙权看到吕蒙眼中一丝诧异,突然感到有些幸灾乐祸。“曹操未伤元气,两年内必要返还赤壁南郡之辱;刘备羽翼渐丰,眼望西行,竟是与我打得一样的主意。此时江东失一栋梁,天时人合都不利,也只能凭借地理,暂居长江天堑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公瑾坦言这一去,孙刘联盟成也要成,不成也要成。子敬接过大都督兵符,不过是缓兵之计,只要缓得刘备疏于防范,曹操不敢冒进就无碍。“
若是黄盖韩当等老将听到这话,非跳起来不可。孙权看着一动不动的吕蒙,心里顿觉宽慰。
“人人都知子敬为鸽,而公瑾为鹰。鹰翅不可肆意张展,利爪也要藏着以待时机。但是….”他走近一步,直盯着吕蒙:“但是我等不得三年。公瑾的担子你现在就要扛,你可有胆量?”
吕蒙心里一阵猛跳,但脸上却波澜不惊,低头拱手:“主公厚爱,令属下受宠若惊。但我怕过不了多久,主公要是把周都督呕心沥血之辞忘了,怎么办?”
孙权不怒反而哈哈一笑,把手一挥:“我看重你,这和公瑾的遗书无关!建安八年你就参省,蒋钦都明白,你如何不懂?”
他昂起头,眼光却垂下来,傲然看着吕蒙:“孤统事江东之初,有讨逆将军旧部不服,后有堂兄孙辅及庐江太守李术先后勾结曹操。一个想用外援夺权;另一个想另起炉灶。这等麻烦来的好,来得妙,正好让孤来换一换朝堂上的士大夫们。”他嘴角一弯,冷笑出声,“不过,子明你若是再与孤装糊涂,孤倒不愁没人发副都督的兵符!”
吕蒙知道如果再犹豫,难免会招来杀身之祸。于是他单膝跪下,沉声道:“蒙定不负主公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