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宗恩典。
……这又是一宗大恩典。
……阿阿!这又是一宗大恩典。
于是乎是算账了。不得了,这么雄厚的资本,还不够买一个灵魂么?但革命家是客气的,无非要你报答一点,供其使用──其实也不算使用,不过是“帮忙”而已。
倘不如命地“帮忙”,当然,罪大恶极了。先将忘恩负义之罪,布告于天下。而且不但此也,还有许多罪恶,写在账簿上哩,一旦发布,你便要“身败名裂”了。想不“身败名裂”么,只有一条路,就是赶快来“帮忙”以赎罪。”
以上的句子来自鲁迅的《新时代的放债法》,他把这些索要回报的做法称为“放鬼债”。就我们常说的“义气”而言,古往今来,有几人落得好下场呢?
《三国演义》中,曹操“放鬼债”,宛城兵败不哭侄儿哭典韦;刘备“放鬼债”,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
《水浒》中,宋江更是“放债”的高手,让李逵、武松、鲁智深、花荣等落入死无葬身之地。难怪连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江弱水也说:“宋江是一个绝对理性的天使投资人,对所投的‘项目’有清醒的判断,看预期,看增量,然后一投一个准,拿到的回报也丰厚无比。”
《史记》记载,聂政为报严仲子“知遇”之恩,孤身犯险,刺杀侠累,最后不得不自毁其面、挖眼、剖腹自杀,并累及姐姐。
荆轲为报田光之死,为报燕国太子丹的厚爱,勉为其难刺杀秦王,终被乱刃分尸。
豫让为报智伯知遇之恩,漆身吞炭,斩衣三跃后伏剑自杀。
多少人为“义”献出了生命,多少人为朋友“义气”帮助朋友盗窃、为“兄弟”出头打架砍人,为“哥们”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怎能一一罗列完!
没有特别举动算什么“义气”?不死何来高尚?不死何来“烈士”、“忠义”之名?
王伯当,李密的学生。李密降唐后,不被重用。公元618年十二月,李渊派李密去黎阳招抚旧部,又反悔,李密认为李渊要除掉自己,决定造反,王伯当极力劝阻,李密不听,王伯当于是说:
“义士之立志也,不以存亡易心。伯当荷公恩礼,期以性命相报。公必不听,今祗可同去,死生以之,然终恐无益也。”(义士既然下决心追随,绝不贪生怕死。我伯当蒙您的厚待,愿意用生命报答。既然您不听我劝,我只好和你一起去,不管是生是死。但是只怕终究没有什么结果。)
李密袭取桃林县后,欲投部将张善相,途中被唐将盛彦师伏击,李密与王伯当俱死,两人的首级一起被送到长安。
历来的评价都是“王伯当真乃忠义之士也!”。
春秋时期,在晋文公重耳出亡途中,有一天实在无处觅食,饥饿难行。从臣介子推从大腿上割了一块肉煮汤给重耳喝。重耳说将来一定要报答介子推。
重耳即位为晋文公后,赏赐一起流亡者时,竟忘了介子推。介于推不愿留下求赏的恶名,遂偕母离开国都,辗转上了绵山隐居。
晋文公得知后,亲自到绵山访求介子推。但却找不到介子推的踪迹,介子推又不肯出来相见。于是晋文公派人烧山,希望能把介子推赶出来。可介子推到死也不肯出来,子母相抱,竟被烧死在柳树之下。
与介子推齐名的鲍焦,廉洁自守,因不满时政,遁入山林,整日荷担打柴,拾橡实,挖野菜充饥。
孔子的学生子贡遇见了他,半开玩笑地问:“我听说‘批评国家政治的人不居住在该国,抨击该国君主的人不接受君主的利益。’现在你生活在君主的土地上,又享受着君主的利益,这恐怕说不过去吧? ”鲍焦回答说“吾闻廉士重进而轻退,贤人易愧而轻死。”于是,他抱着一棵大树直至干枯死去。
商代的申徒狄或称司徒狄是当时的大贤,汤准备禅位给他。狄以“不以义闻己而以天下授己为耻”,投河自杀。
商末,孤竹国国君有两个儿子,伯夷和叔齐。孤竹国君喜欢小儿子叔齐,临死前让叔齐接班,但叔齐不愿背上废长立幼的名声,坚持要让哥哥伯夷接班。兄弟二人互相推辞,谁也不当国君,跑了。
武王伐纣后,天下一统为周,伯夷、叔齐两人决心不做周臣,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隐居,靠野菜度日,最终饿死。
对此,孔子的评价是“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你想要仁的好名声,也得到了仁的好名声,有什么可埋怨的?)
贾谊的评价是“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爱财的人为财而死,好名的人为名献身,夸耀权势的人死于争权,普通的民众只是为了生存。)
《三国演义》中益州从事王累,自悬于城门之上,拿着宝剑,阻止刘璋在涪城迎接刘备,刘璋不从,王累自己用剑割断绳索,坠地而亡。
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可王累之死,有何价值?除了自己得到一个忠名,对国家社稷有什么实际作用?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孔子认为,君子不进入将有危难的国家,不居留在发生动乱的国家,天下清平就出仕做官,为国家做贡献,世道昏暗的时候,则选择隐居,静静等待时机。徒死何益?
唐太宗和魏征就“良和忠”也有过一番讨论。
太宗问:良臣和忠臣有什么区别吗?魏征对道:“良臣是稷、契、咎陶那样的人,忠臣是龙逢、比干那样的人。良臣使自身获得美名,君主得到光耀的称号,子孙世代相传,福禄无边。忠臣自身遭祸被杀,君主陷于愚昧、凶暴的境地,国破家亡,只得到一个忠臣的空名。”
借用贾宝玉疯疯癫癫的话来说就是:“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
……
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可惜,历史上很多人没有看透这一点,为了所谓的“高尚”,舍弃性命,空留一个忠义、忠烈之名。难道大圣人孔子和贾生的话还不足以警醒世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