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岁月,读古道西风瘦马,想到远方,心有戚戚然。再读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更是说不出的伤怀。但当终于年岁渐长,古道已经踪迹难寻,杨柳雨雪年年,而征战年代远去。我却为了生活,以及面目模糊的远方,开始了经年跋涉的历程。
可能,在最初奔赴远方的时候,火车,成为一个无法抹去的记忆。火车代表着日夜兼程,甚至风雨,也不必停留。
十七岁,第一次坐火车。途径车站,开心地下去吹风,把随身包放在座位上,等上车时,包不见了。没有想到要怨恨谁,甚至,也没有想到要怨恨自己的粗心。就是坐在那里,对着窗户,默默垂泪。后来,邻座的人开始询问我,恰好下车后跟我同路的男孩儿,后来打车,一直送我学校门口,晨光熹微中,露出整齐的牙齿,向我挥手道别。人生中多少道别,都是一帧再不会移动的画面。彼时年少,根本没有体会。“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马尔克斯,这个神奇的男人,就是用这样魔性的对未来岁月的悲伤眺望,蛊惑年少的我,费劲地,初次读完了《百年孤独》——真的只有多年以后,才能明白多年以后,悲伤的是多年,更悲伤的,是以后。
及至大学毕业,决心结束这种奔波的日子,就在家附近,静静地生活。波澜已经平息,谁能料到突然之间,就距故地数千里之远了。从此,年年羁旅。火车成为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
最难忘记的,其实都是火车上的夜晚。在清醒与迷梦之间,车轮与轨道有规律的碰撞着,运行在时间的长廊里,远的越远,近的越近。睡与醒的间隙,掀开窗帘,窗外是无边的黑暗,看得久了,黑暗中会出现一些零星的灯火,不由得替它们孤独。看得再久点,灯火突然会密集起来,在心里思量一下这个与我而言,可能永远只能作为过客的城市。想到那些照亮过我的眼睛的陌生的灯火,滋生一些半是眷恋半是落寞的情绪。就此而去。
有一年,睡在上铺,半夜醒来,车外落着密集的雨,车厢寂静。雨落在车顶上,声音格外响亮,但也并不刺耳。和“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不同,不是水和木的柔和的触碰,是水和金属的清脆的撞击,都是冷的,加上旅途的漂泊感,也是冷的,这么多冷调和起来,反而不觉得冷了。深夜,直视着黑暗,听这雨声慢慢小了,直至消失。一个车厢的人还在酣睡。手机信息提醒我正在某省境内。于是想起某个人,发信息给他:我正经过你的故乡,深夜,落着雨。回复是:我正睡在你的故乡,醒来,已是三更。
另一个夜晚,半夜醒来,只有车厢走廊里的光,暗暗地亮着。两个男人相对而坐,在喝酒。见我醒来,邀我共饮。没有多余的酒杯,其中一个男人把我喝过可乐的空瓶子,从瓶颈往上处割开,又用另一个瓶盖仔细打磨,做了个酒杯给我。酒很快不够了,在一个小站停靠,我们下去买了好几瓶烧酒,从喉头辣到胃里,眼睛慢慢热起来。听他俩神侃,原来是失去联系好些年的朋友,在火车上不期而遇,这种情形,除了数杯烧酒喜相逢,还能如何?我那时年轻,觉得他们此番经历,简直是传奇,于是就跟着开心,喝到倒在铺上,昏沉睡去,醒来时候那两个人都已经下车,只有那个自制的酒杯,放在我的枕边。时至今日,但凡坐火车,总还会想起那个夜晚,纯粹的简单快乐,才懂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是怎样的温暖!一段不问来路,亦不问去路的旅程,一场深醉,一次无悲无喜的别离,一段不用刻意记住,也不用刻意忘记的往昔!
虽然现在出门,云端之上的时候越来越多,但只要假期够长,我都愿意乘坐火车。 火车让我从容地奔赴远方,不太快,有足够的时间胡思乱想,也不太慢,一生尚够多爱一个人。我也多喜欢夜晚时间多的车次,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不喜欢随意说话。火车上的白天,喜欢歪在铺上睡觉,夜晚静寂时醒来,临窗而坐。安静地写字,写什么,都是随心随意,偶尔有人鼾声响亮,写着字,自己微笑起来,这些不设防的睡眠,充满了现世安稳的气息,是人间烟火恣意蔓延,是长夜漫漫不惧遥远……
20170812夜,于火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