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有一些很有意思的布置,例如John的身份是哈佛大学的教授,却居住在人烟稀少的山里,大家都要开车才能到达;
众人刚来到John的屋子时,还保留着许多现代的用具(例如餐盘等),但随着故事讲述的推展,东西被越搬越空,沙发也被搬得只剩下一只,大家守着一个壁炉席地而坐,像是从现代世界回撤真的来到了洞穴之中;
甚至在高潮部分John讲述宗教部分的故事时,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去打开电灯,而是在昏暗的火光中围着John,的确像一群接受神谕的远古人类……
John和众人零零碎碎讲述了很多,大致可分为三部分:历史、人类与宗教。而这也可以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三个维度——时间、自我、信仰。
历史部分的论述是最轻松自如的,因为John的讲述与教科书以及众人的常识分歧并不大,哈里(生物学家)与阿特(考古学家)多次说John不过是在按照教科书上的知识体系进行叙述。John也承认,由于时间久远加之自己当时并无意识,所以很多事情是根据书上的记载研究进行回忆,才判断自己某个时段所处的哪个历史分期。
这一段有循环论证的嫌疑,就像我们无法准确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但如果有人(如我们的父母)不断向你灌输某事,即使你脑中并没有记忆可以证实,天长地久也会在潜意识中根植下“曾经历过……”的念头,反复加强这念头便会根深蒂固,久而久之你也会认为自己的确是经历过某件事。
John并非超人,他亦承认自己需要靠书本等经验记录、知识传递才能积累这14000年的记忆,任何人都无法超越时代,无法超越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人。例如自己尽管生存了一万多年,却也只能在地球被证明是圆的之后,才能打破原有的思维定势。
因为在这一万多年内经历了数次的思维变革,John清楚地意识到“我们的所知是如此浅薄”,他对人类的一切都持包容但淡然漠视的态度,如威尔(心理学家、John的儿子)所说,John对人类这个族群有隔阂,因为“人们总是重复一些愚蠢的错误”:偏执、拒绝真相、自欺欺人、自我安慰、非理性、战争……
他向这群将在生命中一闪即逝的“朋友”们讲述自己的身世,也许是一时兴起,也许更是一个试探。毕竟眼前这群人,几乎代表了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人(哈佛大学的教授们,各个领域的专家),他们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哥伦布、梵高、佛陀,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在历史的长河里就成为了一颗耀眼的明星,成为影响后世的那个“时代超越者”。
但事实证明他们并不是,这群最优秀的人依然会受限于自己的认知、常识、信仰甚至情感(威尔因为妻子离世,一直对John的故事非常敌视),对于超越了自己知识领域与理解范畴的事物,采取的态度多是拒绝和崩溃。
John可以理解,作为一个生存了一万四千年的人类,他的眼界与洞察世事人心的思想的确已入化境,他是一个超越人类的存在对人类族群的审视,带着爱与慈悲,也带着淡漠的包容与冷眼旁观。
人类已经进化了很久,进步了很多,但却无法超越自身与时代,能够推动人类进步的只有时间。
也许这是我们应当乐观的,毕竟时间不会错过最优秀的人,无论是数千年还是数百年,无论是思想革命还是技术变革,总会有有限的生命,发挥无限的价值,推动整个人类的进步。
当历史的经验记录与知识传递与无法超越时代的人类互为映证时,神般存在的John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真实的历史永远无人得知。
这在后来的提问与解答中,演变成了宗教信仰的崩塌。
John的一切叙述都在击碎在座诸人的世界观:他就是圣经中的耶稣,他不是上帝之子也从未宣称过《圣经》上的很多神谕,他传递的思想原本来自印度的佛教并非上天的启示,他从未复活也没有复活过任何人,他只是一个活得比较久的普通人而不是救世主……
他说,这世界本就没有救世主,所谓神谕只是他人借我之口宣传自己的理念,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统治思想、安稳民心、寻求解脱)。没有天堂没有地狱,没有原罪没有救赎,我的教义只是最简单的为人之道:善、忍、恕。
也许以中国人实用理性的思维,会比较好地接受John的这番说辞,毕竟,当我们经历完战争需要休养生息时,道家的清静无为、垂拱而治的思想便成为时代的主题;当我们需要积极入世、添砖加瓦时,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语句会成为读书人的座右铭;当我们深处乱世、急需改革时,西学东渐、拿来主义又会成为不可抗拒的道路。
尽管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存在着无数的宗教与信徒,但自古以来以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形式存在于我们潜意识中的,总是实用理性的精神。
人若思考,便不会产生信仰。因为人对世界的认知是如此浅薄,从哪里到到哪里去?人生而为何?世界为何如此?世界是否真实?太多的疑问没有人来解答,思考的痛苦让人难以自拔,庆幸还有信仰可以找到答案。
虔诚的基督教徒伊迪丝教授认为John亵渎了上帝、亵渎了宗教,她怒视这个自称上帝的人:“你认为这就是宗教的意义?贩卖希望和生存?”当然不是,宗教的用途远远大于这个单纯的目的,它作为人类发明出来的超大规模思想武器,为无数人带来了生的寄托、死的抚慰、与世界的和解。就像她自己,也不过是挑选了《圣经》中自己愿意相信的部分来信仰罢了。
毕竟接受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实是如此残酷,像被突然扔进荒原,孤独前行而不知去向,想要回头又找不到来路。
就像《三体》中,骄傲的人类对磅礴的宇宙一无所知,在末日来临时方才醒悟,大到对于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的认识,小到对于自我的判断,我们都是如此愚蠢而一无所知。
电影中,众人曾经有很多机会停止这场对话,但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重新唤起,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求知渴望的,是真相一步步揭示的崩溃和拒绝——一如面对未知的人类。
永远是多久,有谁得到过?如果我们的所知是如此浅薄,历史、自我与信仰都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那么时间、时代、生存与死亡的意义又是什么?无法超越时代和自我的人类,又当何去何从?
也许John执着离去的背影就是答案,“欲离是有限相对之现世,以超无限绝对之至上”,生存、生活、试探、寻找,继续失望,继续下一站。
不然,你们认为我是谁?不是被创造的神之符号,只是一个游荡在荒原的普通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