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卷舒
(一)
系里按照面试的表现依次发了聘书。皮埃尔已经接受了全美最为顶尖经济系的聘请,排名第二的华伦也拿到了华府一所有名大学的工作通知。真是上天助我,此时系里一定会雇和光了。
在走廊里遇到拉旁塞,我满身笑脸地迎上去。可从他眼睛里放出的寒光和一丈远的地方就停下的脚步,我一脑门子的热情全被阻在那儿了。他淡淡地甩过来一句,“系里今年不招人了,明年再说。”
“为什么?你们有指标招人,前二位明确拒绝了,当然是该雇和光了。”
“我们已经决定了。”拉旁塞面无表情,但口气坚定。
“‘我们’是谁?” 一个真正的问句,句尾的升调让最后的双圆音劈成四瓣。
“招聘委员会的其他三位教授和我,昨天你上课去了。”
“那是不妥当的。既然我今年是招聘委员会的成员,你们除了让我读申请材料,帮着安排迎来送往,也应该叫我参加讨论投票吧。”我发现着急上火的时候,英文说得比平时畅快多了。
系主任唰地脸色一变,没有接我的话茬,却口气严肃地说:“你一定是在这感到特别的自在,自在到对我大叫大嚷地表达不满。”
“这里不是一个民主的社会吗?人人都有表达言论的自由。为什么我不行?”
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使我忘了终身教授之类的“核讹诈”,用了拉旁塞的方法,嘴张得老大,脸上的表情也很夸张,一字一顿地说着,尤其是最后的那句话:Why ——not——me(为什么——我——不行)?
我们两人都被我的尖声吓了一跳。 拉旁塞往后退了一步,“呜哇,你可是学得真快。你刚才的语音语调用词都完全正确。我要是闭上眼睛,还以为一个气疯的美国人在叫喊呐。那好,下午三点半我们五个人在系小会议室碰个头。”说完,他抽身而遁,脸上还是一付胜劵在握的样子。
系小会议室在三楼,我还没进门就听到斯密思嘶哑的嗓音:“他的英语属中等以下,我真搞不懂他干嘛来这里找工作,方向错了,他应该回中国就业。他姓什么来着?瓦恩?旺儿?嘁,管他是个什么……”
“斯密思教授,”罗斯提高了声调,一字一顿地说。“他姓王。王,王是他的姓。你见过几个中国人?你去过中国吗?那你凭什么发出这些评论?嗬哈,这还真是民主制度的好处啊。”
“顺便提醒一下,”还是斯密思的声音,“去年我们已经雇了那个女孩 ‘驱除’,我们还要再招一位 commie guy (共产主义国家的人)吗?哇,他们可以在一起聊聊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是个什么滋味了。That’s Bologna (胡扯)。”
平时老美就发不好我的名字,把“卷舒”叫成“驱除”的占大多数。今天我听斯密思叫我“驱除”,心里恶心的像是咽下一坨长了黄毛黑斑的奶酪。我能想象斯密思是如何从他那两片既薄又瘪的嘴唇里,挤出个commie (共产主义的), 再挤出个guy (家伙) ,尤其是最后那个一字一炸的 Bologna 。
见我进来,大家愣了一下神,拉旁塞马上说,“开始吧”,打断了刚才的话题。
面对面的举手表决,我还是被4:1 给否决了。
我一圈一圈地看着屋里的这几个人,不能相信我是唯一赞成给和光发聘书的人,最让我吃惊的是罗斯也不同意。
我当时觉得像万把铜尺敲在脑门上,整个一个头晕目眩。没等散会,我就冲出了会议室,浑身被气愤,恼怒,烧得特别干渴,路过二楼的系办公室,偌大的咖啡壶依旧矗立在桌上,散发着浓烈的香味,可我觉得那咖啡壶的形状和气味是这般的异怪,没有半点念头要走上前去。
(二)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飘到街角的咖啡店,点了一杯特大的卡帕奇诺,一下灌下去,想把全部纠缠在一起的五脏六肺冲散开,好让我能喘上口气。
背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 Arlene,我急问道:“你听说过三个候选人依次排好,前两名拒绝了,系里就不招人了的事吗?”
Arlene 顿了一下,“是没听说过,那他们一定有强有力的理由,他们没有说为什么不要王吗?”
“没有,起码当着我的面没说。”
“我想他们更想招一位高大、皮肤头发黝黑一点的人吧。”
“难道和光还不是皮肤头发黝黑一点的吗?”
Arlene 咧咧嘴,歪了一下头,“他们想要的可能是意大利式的黝黑吧。”
看我一脸的不解,Arlene 慢声细语地说:“意大利类型就是黑眼睛,黑头发,皮肤也黑一点,但是人体的骨骼却是最标准的,我敢肯定你临摹过大卫的石膏像,明白了吧。当然,那是相对于北欧的淡颜色而言的。男人要深点的,而女人则要浅色,像金头发,白皮肤。”
“这是古代遗风,以为高大英武的男子更有力量,在战场上容易取胜。可到了现代社会,谁能发明原子弹才能撂到一大片哪,可是造出原子弹,要的是脑仁子。”我用右手使劲地点了几下脑门。“即使是外形出众的人,也不过就多拿 5% 到 8 %的工资收入,记得上期计量经济学上的那篇文章的结论吗?也不可能变成雇与不雇这么生死攸关的大问题吧。 ”我手脚并用,声嘶力竭地想说清楚我的想法。
Arlene 一副平稳沉着的样子,好像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带着一付给她的博士生讲解论文的腔调说:“你看看这个系里的男人们,他们是非常相同的,从家庭出身,毕业的学校,喜欢的体育项目,开的车。你注意了吗,他们穿的衬衫都是一个牌子的,从城里一家店里买来的,而他们的裤子几乎一样的颜色。你会觉得他们单调乏味,没特色,也没个性吗?那就是他们的协调默契,臭味相投。他们看起来哥们、哥们的,聚在一起看球赛,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之类的大事,帮衬着修改文章,其实彼此的心离得很远。几年了,还不知道对方生活中的那点事,有没有女朋友都不知道。你看王能跟他们成为那样的同事吗?我看不行,他们大概也看不行。”
随着Arlene 的话,我眼前出现了系里高高矮矮老老少少的白爷们,再把和光放进去,队头前,不合适,队中间,也不合适,队尾巴,更不合适,和老的站一起不行,小的也不行。活像是把一块捡来的木片硬往一个完整的拼图版里塞, 怎么都不能妥贴。
西斜的太阳照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学生们仨仨俩俩坐在如茵的绿草坪上,读书,写字,闲聊,惬意又平和。咖啡馆,小路上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们,没有了早上赶去教室的匆忙,多了一份轻松。可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孤寂和另类,不管我是站在那里,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一下就被抛到了边缘线外,像是一个人凄凉地沦落到荒岛上。
我从远处看安栖楼,尽管砖红色的外墙包在金黄色的夕阳里,可还是散发着萧瑟的冷调子,那种冷是透过砖头缝隙从里传到外,又从外回到里的。我浑身疲惫,想找个地方歇下来,可是周围的一切,陌生又冰凉。
(三)
刚走回二楼,看见罗斯站在我办公室的外面等着我。罗斯缓缓地说:“我知道你对这件事感到十分费解。你认为和光优秀,系里就应该给他工作,但你应想到,他毕业的学校好,导师很有名,他的问题不是找到一份工作,而是找到一份适合他的工作”。
“我们不就是要招一名最为优秀的毕业生吗?”
“是这样的,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招一名最适合我们系的。只有这样,他能快乐,我们也能快乐。坦率地说,他和我们系不相匹配。”
我满脸诧异地看着罗斯,毫不掩饰心中的震惊。
“首先,和光的文采比口才好多了。我仔细看了他的三篇论文,很精彩,可是他的口头应对能力就逊色一些。所以,他应该去一个绝对研究型的学校,需要上的课时很少,但要求每年发在一类刊物上一篇文章。即使上课,也大多开选修课,还可以带博士生论文,连选修课也免了。其次,他安静寡言,适合躲在角落里做学问。而我们是一个教书研究并重的学校,每一节课就是老师的一个讲演,真好比一个独口秀的演员,娴熟地运用语言是成功的前提。最后,学习新东西是一个艰苦的过程,往往又很枯燥, 老师又得像橄榄球队的教练,说话都像开赛前的最后动员,铿锵有力,让球员们精神百倍,上场拼搏。
我静静地等罗斯把话说完,把满肚子反驳的话,精炼到一个要点,“你认为和光缺乏口才,个性孤僻,可能是他有语言障碍,文化差异,他跟我用中文说话,既幽默,又风趣,还很健谈。”
罗斯眉头紧紧,肩膀一提,“很抱歉。他来我们这里找工作,向人们展示他自己是他的责任,而如何去展示又是他的艺术。沉默寡言,性格内向是我能得出的判断。”罗斯在“我”字上明显加重了语气。
“那是他被英语束缚……”我话刚出口,我们两个都沉默了,还有几分尴尬。因为问题本身和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是如此的无可奈何,多说自然也是无益。
“我真希望您能试一试我们的经历,一面操着学来的英语,一面还要讲解像经济学这样严肃的课题。”我对着罗斯,又像是自言自语。
罗斯仰头笑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你跟和光都很勇敢。我人生最英明的一步,就是当年从巴黎去了伦敦,就让我彻底地摆脱了你们面临的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
望着罗斯起身离去的背影,我才发现最为熟知的老美,有的时候,也还是那么的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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