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老蔡的字句,大致可分为上下两个篇章来论。写朋友三三两两都止于胸中闷闷的,吐不出的难过,亲人却笔笔入骨,甚至于可以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左半身瘫痪的父亲,瘦弱的背着油气罐的母亲,和右偏房因为担心没嫁妆而嫁不出去的姐姐,他们的眼睛都似通过这纸面直勾勾朝我看来。
夜那么黑,一眼就看得人心事明亮。
我端坐在房子里,试图细细剖开这副“皮囊”。老蔡用嘴巴把故事讲碎,让回忆的余温得以通过指尖触到每一个捧起书的人,然后不经意地伸出手去,一牵扯到早已落尘的神经,情感便潮水一样汹涌上来。我就这样走进他家的旧院子,踱步在他的岁月里,跟他往愈发根深处寻去。
我没法形容老蔡家的那个房子。那个房子盖了几年也没盖好,父亲得病后,母亲又盖过一次,小学文化的她还亲自设计了结构图,为等着落成的大日子买了几挂鞭炮,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父亲死后政府出了拆迁文件,一条铅笔缝细细把房子划开,母亲仍坚持要盖,就用父亲生前拟好的对联。她像孩子一样透露着渴望和固执,终于在工程结束之时央央在建造人后面写下父亲的名字,她才将这一生的苦难尽收到她从不肯让人看见的泪花里去。她对父亲是那么爱那么爱,爱到血液里,直到融为一体,完全没有其他办法。从此那房子就像是一具珊瑚迟迟地盘踞着——珊瑚虫拼命往上长,死了之后成为一具尸体,后面的珊瑚虫便依附在这尸体之上,继续拼命生长。
这种迭代的生长是“家”的全部涵义。
每次看到这里,我都会想起余华的《活着》,在那个年代每一个努力谋着生计的家庭,像在冬天地里的老黄牛,呼呼地喘着粗气。生活的苦难像皮鞭一样在每个人身上勒出一道红印,骨头因为这温度咯咯直响,有人的房子盖了起来,有的像父亲一样,用瘫痪的身体努着嘴,和街坊说着“记得来看看啊”,他咧咧嘴笑着,终究也没看到房子盖起来的那一天。
我摸起床头灯,撞见了墙上的影子。这影子不像蜡烛的火舌跳动,这和老蔡的家里不同,这影子异常安静地审视着这房子,像不知觉已经看了几百年一样。一样的唯剩下这房子。哪怕是《蜗居》中的房子也是一般,无论大小,都陷入夜晚的怀抱,它是每个人终结流浪的归宿,脱了鞋,卸下光彩或是疲惫,一扇门隔绝世界。合上双眼,呼吸由浅入深,这就睡着了。房子大抵就是这样的功能。
我也有这样的老房子。然后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家里买了新房子。他们说新房子不临街道,晚上不会再听到对面饭店晚上喝醉酒的人大声嚷嚷,空间也比原来几乎大了一倍,爸爸说,还可以在房间里给我加一个自己的衣柜,就用奶白色的那种光面,气派又亮堂。我不愿意。我用青春期最叛逆又近乎老气的执拗坚持着,说你们要是觉得新房子好,你们就去,我一个人住在这个老房子里。我就这样自然地穿越时空理解了老蔡母亲瞒不住的渴望。
大多时候我很难去理解传统文学作品中对于上一辈人的描写,很难理解那份古老的矢志不渝和相濡以沫,他们离我现在所处的社会那么遥远,以至于故事总是故事,在眼前隐隐横亘成一道历史的屏风,可触不可及,显得被夸大得有些过分。但在母亲颤颤地把那卷钱从怀中手绢里缓缓铺开,念出父亲的名字的时候,我还是被老蔡笔下的父母惹出眼泪来了。
犹记得老蔡第一次和母亲因为盖房子而争吵,就是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开灯详细打量这房子。正如我多年以后的某个下午,重新走进我那老房子的旧胡同,在狭窄的楼道里,在满是尘埃的扶手上刻下我来过的痕迹一样。小时候常常夜里突发高烧,爸爸背着打完点滴的我,不知在凌晨将这胡同和楼梯踏破多少遍。那楼里的人大约都搬走了,楼道里有些垃圾还没人来清理。以前放学的时候闭着眼哼着歌都能走到的地方,现在周围尽成了不熟悉。屋里的墙壁有些因为做饭的油烟熏黑了,原来我的照片就被妈妈贴在这个柜子的玻璃门上,彩色的玻璃还泛着一点琉璃的光,旁边放着弟弟妹妹的百天照。妈妈每晚在台灯前为我辅导功课,把睡着的我抱到床上。偶尔也有些别的亲戚,有一段借宿我家的表姐是做假发生意的,手灵巧得很,总是坐在这个凳子上给我编上一头的小辫子,再打上啫喱,哎呦,别提多好看了。
他们和大多数我们无法带来亦无法带走的东西一样,那不是根,却推着我们往更深处寻去,然后遇见所有象征赋予我们的意义。房子是皮囊,我们又何尝不是。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有些人有些事总会安静地在那里等着我们。他们令这房子不是冰冷无情的墙面,而是弥漫在一砖一瓦中的嬉笑嗔怒,也不是高低错落的桌椅,而是絮絮叨叨渗入你耳膜的千叮万嘱。最真实的东西,眼睛是寻不见的,比如陪伴。
好了,转过来,向后看,你这离家的游子。看看我们现在的生活。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过每一天,不再享受白天,也失去了夜晚。没时间去驯服,不管友情还是爱情。一切都在朋友圈中飞速进行着,但没见什么真实进展。出门在外的时候,年轻得一无所有却不可一世的时候,唯觉天方地阔,不问归处。仿佛在等待一场救赎,从皮囊中挣脱而出,历史在人性上的重复被打开,使我们重新天真起来,不再成为城市孤单的呼应,也因为身边来去的灵魂而满怀真实的温暖。从而即使身在别处,也会因为内心深处的自由找到停靠的地方。
事到如今就好像在度过了童年时光的老房子下走过,眼见这过去的空“皮囊”,然后忽然想起,这里曾经是我的家。然后推开锈迹斑斑的胡同门,踩着总是浮着一层尘土的阶梯,又上来看看它。它的根发散在我们生长的故土,从时间的河里走到岸上。
雪已煮尽,春已吐芽。我插上窗台的花,把心底一方空地留下。我仿佛亲眼看见了老蔡终于从北京搬回了故居,陪母亲坐在敞亮的窗下,姐姐穿上嫁衣,盘好头发。
这是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