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车快驶到村口的时候,爸把车速慢了下来,按下车窗跟路边一个“黑棉袄”打招呼。
那是八爷。
八爷垮了个篮子,篮子上用破棉袄盖得严严实实的。见我们车停下,赶紧扔了嘴里的烟蒂,咧咧切切的走近,半眯着大眼睛笑嘻嘻地搭话,我从后排探出头来,
“八舅姥爷,您这是上哪啊?”
“呦,这孩子多暂回来地?”
“我回来有些天了”
“我上小东子那,这不小东子媳妇生了个小子,我去看看。”他一边说,一边扒开破棉袄,满满的一篮子鸡蛋,有的鸡蛋上沾着泥和鸡屎。
我们进村子去了,八爷双手插进黑棉袄袖管里,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他没戴帽子,花白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在寒风中乱舞着。
看着“黑棉袄”一点点缩小,我的思绪突然飞到八爷结婚的那天……
那年我七八岁,也是冬天,一大清早被姥姥曳起来梳洗,说是老于家办喜事要带我去吃席。
唢呐声、锣鼓声、人们的喧嚷声混成一片,鲜红的大喜字贴在两间小破草房扭斜的窗户上,格外的醒目,就像干巴巴的老太太围上鲜红的围巾一样,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全村的老老少少全都聚来了,挤满了整个院子。我跟随姥姥(姥姥是村子里的耆老)得以坐在新房正屋的大炕上吃席,大炕上放了两张桌子,胡乱的摆上了七八个我分辨不清的黑乎乎的菜。炕头儿一个角落里,一个穿红袄的女人,低着头在奶着一个小孩,小孩咕噜咕噜地大口吞咽着奶水,女人吧嗒吧嗒的掉着眼泪,时不时打在婴孩的脸上,她旁边还靠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脸的懵懂,怯生生的看着趴在窗户上的一层层眼睛,又躲在女人臂弯里给弟弟擦去脸上的“水”。姥姥悄声告诉我,这红袄女人就是新娘子。
新娘子不都是头上戴满花的吗?新娘子怎么还奶孩子?
我跟外面窗户上那一层层眼睛一样,特别想看清楚新娘子的样貌,看不清,她一直把头埋得很低,唯有她的红袄和那涨得像气球一样的奶子,在我眼前摇来晃去,直到印在我的脑子里。
天擦黑了,热闹了一天的大席散了,人们都回到各自家中,我窝在姥姥怀里听大人们闲聊。
“这老八,前几年别人给介绍个带一个孩子的不要,非得要娶个黄花大闺女,这回好了,带俩崽儿的也要了。”
“不要咋整,三十多岁,穷得掉底儿了,好样的谁能嫁给他?”
“可也是。不过,也白瞎老八这模样了,板板正正的大个儿,浓眉大眼的,正经的是个俊小伙子呢!”
“爹妈活着的时候,供他念了不少书,有啥用,爹妈没了,寻思当兵能寻个好出路呢,这不,从部队回来都二十好几了,啥农活也不会,也没个正经营生,就这么晃荡。见天的穿着个白衬衫,头发梳得像牛舔了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大干部下乡了呢。”
“文化人都爱干净,哼哼,正经的,要不念那些书,也能安分的找个媳妇了,这念书念的清高起来了,生生给自个儿耽误到现在。”
“往后这日子咋过吧,房子是他大哥的,就那几亩地,养活俩孩子……”
八爷的新生活开始了。
新生活,就像这场婚礼一样,寒碜而热闹。
八爷娶的这个女人,慢慢变了。婚礼当天那一层层好奇的眼睛渐渐不再盯着她了。她没再穿过红袄。现在是灰布棉袄,绿头巾,脚上一双歪扭的布鞋,嘴里总叼着用报纸卷的叶子烟,满口的大黄牙,在那张黝黑黝黑的脸上格外明显,还有她尖尖的大嗓门,她成了村里人最熟悉的一员,见到她跟见到山里的野草没什么两样了。还有那两个她带来的孩子,大的叫小凤子,那个吃奶的就是小东子,也跟屯子里的半大孩子撕皮掳蛋的玩开了。
八爷也变了,没了书卷气。他不再穿西服和白衬衫了,灰布棉袄,肥棉裤,脚上一双歪扭的布鞋,嘴里也叼着用报纸卷的叶子烟,也满口的大黄牙,大嗓门……
日子就像山坳里的风,转眼,小凤子能买酒了,没几年,小东子都能买酒了。
八爷喝的醉醺醺的,他的眼睛依旧很大,不过自此总是半眯着了,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现在这张脸跟“俊”可是一点不沾边了。
夫妻俩吃完晚饭就开始串门子,东家哒哒几句,西家吵吵一阵,一定要人家快睡觉了才肯回家。
从此,“八爷”、“八太”就是人们对他俩公开的称呼,村子里更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了。这俩人渐渐成为村子里的一道特殊的“风景”,八爷喜欢到处蹭饭吃蹭酒喝,八太见人就吵吵嚷嚷,她跟半个村子的人都吵过架,因为地少嘴多,他家也经常断粮,八爷和八太就没脸没皮的四处搜罗,或借或要,甚至直接拿。他家基本是没人去的,据说脏到无处下脚。
如果村子里小孩哭闹,大人就吓唬她:再哭,再哭给你送八太家去。那小孩子马上住声了。
于明洋出生了,是八爷和八太的儿子,长得跟八爷简直复制粘贴了似的,像极了。乡下的孩子长得特别快,没几年于明洋也能打酒了。他能打酒的时候,小凤子嫁人了。
一年多,小凤子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娘家来了,又大包小包的提了好多东西,当然还有给八爷买的好酒,八爷当姥爷了,他还是半眯着眼睛,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抱着小凤子的孩子,满屯子溜达。
“哄孩子哪?八叔”
“啊,哄孩子啊,当姥爷了嘛!”八爷笑嘻嘻的答话,倒比问话的老邻居还自然些。他嘴里哼着二人转,半醉的眼睛迷离,可步子倒是走得很稳。
小凤子忙的时候,就把孩子直接扔给八爷和八太,夏天,八爷抱着孩子坐在大柳树下跟同村的几个爷们扯扯闲篇,冬天,八爷抱着孩子去小卖店看人家打麻将。
我猜这时候小东子应该长成半大小伙子了,在村子里,没人怎么提起这个孩子,他像这个村子里的透明人,直到今天见到八爷,我才恍然,那个当年在八太怀里吃奶的孩子,都有儿子了。
“小东子都当爸爸了,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我跟老妈喃喃道。
“那可不,小东子如今出息了,自己包工程呢,老丈人家有钱,给拿的本钱,现在还生了个小子,挺美满”
“八太不是没了吗?那八爷跟小东子还来往啊?……”
“咋不来往?你不知道吧?小东子对八爷可孝顺了,这俩不是亲生的,倒是比那个亲生的对八爷还要好。说是八太就剩一口气了,跟俩孩子下了死命令,都得孝敬八爷,给八爷养老。尤其这个小东子,经常回来看八爷,来了又买东西又给钱,”老妈像讲评书一样跟我讲着。
“小东子结婚之前就跟他媳妇谈好了,他得给八爷养老送终,他说他也没见过他亲爹啥样,自打有记忆,爹在他心里的模样,就是八爷的面孔,在这个家,八爷从没打过没骂过,没给过半点气受。”
“那就是八爷对这俩孩子很好喽?”
“不好?不好小东子能跟八爷这亲?八爷对这俩孩子没另眼待过,跟亲生那个都一样。”
我脑子中又浮现出那个头发打结,双手插在袖管里,笑嘻嘻的半眯着眼睛,叼着根烟露出一排大黄牙的八爷,我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