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凌晨三点半的时候迎来了一场骤雨,那时候我正坐在阳台的一张椅子上抽烟,我看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雷电,听着天上飞机划过轰隆隆的声音。
这是我来成都的第七天,也是我失眠的第三个晚上。成都的夏天是一夜之间到来的,刚来的那天,我还穿着一件薄薄的外套,一天之后,我脱了外套,穿上了短袖,但还是感觉到热。随着夏天突如其来的还有驱赶不尽的蚊子,我坐在阳台上,蚊子在我身边飞来飞去。
但让我失眠的不是因为这闷热的天气,不是因为这驱之不尽的蚊子,而是因为我突然发现,奔波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一无所有。
在我二十一岁那一年,我没预见我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那时候我刚从学校出来,满身志气,浑身是胆,也有很多的渴望,渴望爱,渴望城市的烟火,渴望成为一个让自己钦佩的人。我的父亲,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在我出校门那天给了我一条建议,他说回老家吧,考个公务员,或者在一个编制岗位上班,离家近,而且压力也没那么大。对于他的这个建议,我嗤之以鼻。
我觉得老爷子是个传统的人,这种传统根植于文化程度低,而且根深蒂固。不过话说回来,有时候我又得感激他,因为如果没有他的传统,也就不会有我的存在。在那个计划生育风声鹤唳的年代,他连续生了三个女儿,盼到第四个终于盼到了我,并且在往后数十年里,不遗余力呕心沥血地把我培养成了家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
这种培养对我而言就像是把我推到了井沿看了一眼,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除了井盖上的天空以外,还有很多种精彩。
我走的那天老爷子问我,你去哪?我说还没有想好。但不管去哪里,总比守着家里这一亩三分地要强吧?
老爷子听了,扁了扁嘴,没再说话。老爷子是个不善表达的庄稼汉子,他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守了几十年,就像一头牛一样,低头吃草,埋头干活,连抬头看一眼世界闲暇都没有。
那时候我拉着一只行李箱,趁着夜色茫茫坐上了去深圳的列车。 为什么会选择去深圳,我心里也不清楚,可能那时候脑海里闪过了那么一个念头,然后说走就走了。列车在轨道上跑起来吭哧吭哧地,轻快而又有节奏感。
我坐在车上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脱困的囚鸟,窗外的一切都被自己甩在了身后。
到深圳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了。
那个夏天似乎很热,从我第一脚踏进这个城市起似乎就被热浪包围着,无所逃遁。那是我第一次踏足这么大的城市,马路显得异常宽敞,楼房也像是几日不见的春笋,突然就拔高了好几节。我站在高楼脚下看着金光闪闪的那些写字楼,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路过的蚂蚁。
我在一个朋友那里住了几天,然后开始在附近找自己的落脚处。我在南山的巷子里转悠了几天,始终都没找到自己满意的住处。
在那些危耸的高楼大厦后面有许多的小街道,小街道再往里拐几个角就是一些横七竖八的巷子,巷子两侧是矮层楼房,这些楼房建得紧凑,似乎像是连在一起的。
每条巷子口都停着一些拉货的司机,有的光着膀子在地上打着扑克牌消磨时间。巷子门口的铺面都是卖日用百货的,有的也不挂牌,只在门口放着一个灯箱,灯箱上写着商店或者日用商品之类的字眼。巷子口的墙上都贴满了广告,五颜六色的五花八门的广告,成人用品,办理手续证件,开锁搬家,等等。当然最多的是租房广告,这些粗糙的广告纸上用黑笔写了几个关键字然后后面留下一串电话号码,新的覆盖在旧的上面,看起来像是一墙的便利贴。
那时候我看着满墙的电话,挨个打完然后去看房。这些剩下的房间大体都一样,从巷子深处的某个楼梯口进去,踏着昏暗的楼灯去往五楼或者更高的楼层。开门所见的不过是一间徒有四壁的空房,房间里除了一张搁置的旧床和桌子以外,也就别无他物了。多数这些房间都没有阳台,有的也只不过一扇窗户,窗户外面是别人家的一面墙。尽管是白天,这些房间里还是显得阴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我选无可选,最终挑了一处顶楼的小房间租了下来。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用几块大木板围起来的一个窝棚,只不过拉了一扇门,也留了一叶窗户,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房间。虽然窝棚局促,但起码通过明亮,阳光也能照进屋里来。
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在深圳的繁华中徘徊。深圳这座城市,怎么说呢,拥有大城市的所有特点,嘈杂,拥挤。高楼里的人正襟危坐运筹帷幄地俯瞰着这座城市的经济命脉,马路上的人忧心忡忡心无旁骛地为了一个不可预期的前程奔命。
我走在马路上,透过那些路人慌张的眼神,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深圳的夏天热得像一只蒸炉,我穿着比我身体大一号的衬衫,但汗水还是沁湿了我的后背。一连几天的面试让我有些恐慌,我习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当我看到办公室里所有的人各司其职时,压抑感莫名而来。
我渴望成为那种自由的人,比如编剧,比如旅行体验师,独立摄影师,等等。我那时候想从零开始去接触去学习,但我深知这个城市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这个世界想从零开始的人太多了。
晚上的时候,我坐在窝棚外的天台上抽烟,看着这个城市辉煌的灯火,不知所去。朋友下了班以后偶尔过来探望我问我工作进展如何,我讪讪一笑。他说要习惯这种生活,尽管有落差感,但终归来讲每个人都不得不向生活妥协。
我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深以为然。几天后我入职了一家传媒公司,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职场,懵懂,笨拙,无所适从。
我尽力想让自己静下心来,去寻找让自己感到踏实的感觉。那段时间,和所有上班族一样,我一大早从窝棚里醒来,带着昨夜的困顿行色匆匆地挤上地铁,然后就去办公室里,例行打开电脑,循复昨天的事情。我很少说话,我也很少思考,甚至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我成了一台机器。我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看表,等待下班。到下午的时候我踏着暮色回到窝棚里,感觉到既困顿,又焦躁。经受了一天日晒的窝棚里热气逼人,床上,地上都在冒着灼人的热气,让人坐卧不安。
许久我都没法适应深圳溽热的天气,我每天晚上冲几次凉水澡,但我还是觉得热,我手上长了一些湿疹,经久不消。我把席子铺在天台上,半夜的天台有风,飞机划过头顶轰隆作响,我彻夜未眠,在我二十一岁的这个晚上,我突然对这种生活充满了厌恶感,我想逃离这
种生活甚至逃离这座城市。
随后我辞了职,辞职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百无聊赖无所用心。一个和我相交七年的哥们大锤突然打来电话说受够了燕郊的地下室,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微妙的默契感。我们是从足球场彼此认识的,我们见证了那个年代欧冠赛场上太多传奇的诞生,为此我们酣饮宿醉。那个年代也是韩寒和朴树风华正茂的时候,我们共同欣赏并崇拜着这一类与传统对峙的人。
早几年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在学校创过一次业。那时候手机智能时代还没有到来,我们决定创办一个门户网站,整合校园资源。那是夏天,我们坐着滚烫的公交跑遍了大学城周边的很多商家,邀请他们入驻我们网页并让出优惠空间来。傍晚时分,我们聚集在地摊上举杯相庆,哥们举着酒瓶,信心满怀地说,全烟台大学城二十多万学子,每人每月剩余支配资金两百块,意味着我们有四千万的市场。只取一瓢,也够我们潇潇洒洒了!
到后来这个愿景终究成了空中花园。对此,我们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当大锤在电话里说以年轻的名义再来一次的时候,我欣然同意。
十月底,我们相协在黄花机场汇合。在准备轰轰烈烈之前,我们决定去找老三喝一次酒。老三跟我们是一类人,不一样的是老三更好赌,以前我们打牌的时候老三都是一个态度,决战到底。这种态度换来的结果是,要么赢得盆满钵满,要么输得一文不剩。但老三不在乎输赢,这和老三的性格如出一辙。
老三听说我们要去西安看他,激动得提前就订好了场子,只待和我们一醉方休。那天中午,我们飞抵咸阳,天气一如既往的热,老三驱车过来接我们。虽然只不过半年之差,但老三身上多少还是有些变化,变得更加沉稳寡言。我们问老三,怎么半年不见话匣子跟缝上了似的,老三飙了一句,操,我这半年全跟阿猫阿狗打交道了,哪还会说人话。
老三家境还算殷实,老爷子是个医生,在他们街道开了一家门诊,但让我们费解的是为什么老三远了畜牧兽医专业去读,在我们概念里,子承父业才是正道。老三解释说,正道个屁,一天到晚守着那些咿咿呀呀的病号别提有多糟心,再说了医人是医,医兽也是医,你们不能这么歧视兽医专业者。
我们唯唯诺诺,深表赞同。
老三是西安人,说话都带着肉夹馍的味道。西北人的豪爽从喝酒上就能看出来,那天晚上我们从十点多喝到凌晨三点,我和大锤都已经语无伦次了,老三才刚上劲,打开话匣子拎着瓶子灌。
喝到后来老三问,我们哥俩这次怎么个打算。大锤突然从醉意中惊醒过来说,哥俩现在是失业青年,正想大干一场,要么倾家荡产,要么一夜暴富。
为了这句一夜暴富,我们又咕噜喝下了最后一瓶。凌晨四点,回酒店的路上我们都有些嘴了,走起路来酿酿跄跄的,路上没什么人,偶尔有一两辆车飞驰而过,清风吹着泡桐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我们的影子在路灯下忽长忽短。
狗店开起来是在两个月以后了。那时候老三问我俩什么打算,其实我们也毫无头绪。大锤开玩笑说要不然咱们开家宠物店,老三这半年的经验还能当技术指导。老三呸了一口说让他去指导往那往超度方向指导那比往活了方向指导有经验。
但最终我们还是决定开这家宠物俱乐部。我们在城郊租了两层的店面,店面楼上下合计有一百七十来平方。装修布置都是我们自己上阵,老三照本宣科从网上淘来了成套的宠物笼和护理装置。
我们琢磨了许久的店名儿,最后我拍板说,狗店。
其实对于宠物护理,我和大锤一点经验都没有,以前我们甚至不养狗。一开始所有的事都是老三全包,但好在,我和大锤都喜欢狗,无论大小。所以到后来,也就赶鸭子上架的自己上手。
狗店并没我们设想的那样带来许多收益,但却替我们带来了几条狗。有些人把狗带过来,最终遗弃于此。一条金色拉布拉多,一条白色串种博美,还有其他。 很多个日子里,店里空荡荡的,我们就在那里和狗玩耍。有一次,一个人看中了拉布拉多,老三就把它送了。我和大锤都很费解老三的做法,老三说,在养好它们之前,我们得先养活自己。
老三话毕我们也就没再吱声。那时候我们都透支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和贷款,勉为其难地支撑着狗店的日常运行。有时候我们喝酒的时候也聊着为什么我们在竭力维护着经年亏损的店,我们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收留着那几条狗一样。
撑过了第三个年头,我们最终决定关停了狗店。我最喜欢的那条白色博美,也最终送给了对它心怡已久的人,临走的时候,狗使劲地朝我吠了几声,眼里闪烁着是一种说道不明的
眼神。那晚是我们仨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喝酒,照常是酒多话少,最后散场的时候我们碰杯,大锤说,来日方长,愿今后的日子里,我们还能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老三留在西安,大锤决定国庆订婚,他们看了看我,我说我四海为家。
出走数年,我似乎绕了一个圈回到了当年的起跑线上。出门的时候西安刚下过一阵雨,我背上行囊,突然不知所往,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我脑海里闪过三个城市,厦门,重庆,成都。厦门有海,海风是浪漫的。重庆有山,山城是独特的。
成都有什么呢?
我在晋阳路的一个旧小区租了一个房间,小区里花草成荫,倒是一个生活的好地方。小区树荫下随处可见的是麻将馆,饱食终日的人在那里搓着麻将,泡着绿茶。
这三天以来我去面试了好几份工作,我穿梭在城市洪流里,下午回来的路上一束斜阳从楼顶照过来,像极了二十一岁那年深圳的那个下午。以梦为马的日子无以为继,瘦马背不起理想,柴米油盐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我站在十字路口,不知所向。
成都的天气越来越热了,似乎夏天就要悄声到来。凌晨三点的时候,我枯坐在阳台上,等来了一场雨。楼下还有蛙声,有那么一会儿,我在想这些蛙听到的声音和井里的蛙听到的声音会不会有所不同。我掐掉了烟,烟头窜出最后一阵烟雾来,我看着朦胧的夜色,我想天很快就会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