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是我三十多年前生活在安置小区时的楼上邻居。他并非书法家。“书法家”只是小区里的年轻人调侃他的绰号。他瘦小的个子，疏眉下闪着一对大眼睛，若不是他说话经常颠三倒四，穿着邋里邋遢的话，阿根倒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
记不清，阿根是哪一年因旧居被拆而安置到我们这幢楼里来的？他独自住一套小户，家里养着一条土黄狗和一只黑猫。我从没见过他有任何家人或亲友来往。据说他曾祖辈曾是萧山城厢镇的大户人家，只是到了他祖辈这一代才衰败下来。他的双亲早已离世，听说还有个姐姐，不清楚是否嫡亲，但也从来没有露过面。
按理说，像阿根这样形单影只的人，常会显得孤苦凄凉，落落寡欢，但他却不是这样。他靠踏三轮车拉人运货谋生。听说每月还有些补助可从街道领取，至于是何种补助？我猜想，大概是因为阿根的智障吧。当然，他从不会承认自己脑残，相反，他自我感觉绝对良好。按他的说法：“伢是跌落到萧山来的文曲星。”
我不清楚阿根说的“文曲星”是什么样的？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 “文曲星”写的字必定是很漂亮的。我不懂书法，分不清王羲之、颜真卿的字，比较柳公权、赵孟頫、怀素的书法有何不同？但这对阿根来说，要辨别这些古代大师的书法风格并不难。至于他自己经常占据小区道路，用秃头的拖把，或是扫把蘸着水在路面上大写的字，他便自称是“阿根体”。看来他对自己写的字还是蛮有信心的。
那时候，围观阿根酒醉后在小区马路上写字，是这个小区的奇观之一。尤其是夏日黄昏，天色暗得晚。阿根做完一天的三轮车生意后，口袋里有了几个钱，他便会将晚饭搬到楼下马路边，挨着他的三轮车来吃。说是吃晚饭，其实他搁在木凳上的，只有一瓶土烧和几碟卤味和花生米，或是从路边小店里买来几瓶啤酒直接放在地上，所以说他是在“吃晚酒”倒显得更加符合实际。
阿根的晚酒，没人陪他一起吃，他唯有自言自语地独酌。但围观他吃酒的路人倒有不少，于是，在众人的调侃声中，他时而低沉，时而亢奋，喋喋不休地发表着他对人生、对时局、以及对书法艺术的议论，且常有惊人的金句爆出。阿根这种吃晚酒气氛的高潮，常常会在他醉酒后出现。每当此时，他便从三轮车上拎出水桶，到楼下邻居家接满水出来，接着就把持着他那柄随车的拖把在水桶里蘸饱了水，开始在小区的马路上“挥毫泼墨”。他那姿势颇有几分狂态，左脚虚踏半步，右脚稳稳扎根，枯瘦的胳膊突然青筋暴起，他那拖把上甩出的水珠，竟会在霞光下映出一道七彩霓虹来。待众人凑近细看，才发现这毒头阿根正在挥写着李白《将进酒》中的诗句。
阿根的字究竟写的怎样？我说不清楚。但听懂得书法的人评论：“这毒头写的字，远比大学里的书法教授、书法博士的字要强得多！” 这话说起来，阿根写的字好像跟他酒量还真的对得上号。他常喝那种最便宜的散装烧酒，往往是几口土烧下肚，他的写字劲头便会随他的骂街声激发起来。从剐了他三轮车的豪车车主，扣克他辛苦钱的小店老板，一直到扣押他三轮车的城管人员，统统是他责骂的对象。令人奇怪的是，他骂人从来不用脏字，倒是常常会用粉笔或拖把，在地上写出一些诸如“尔曹身与名俱灭”、“粪土当年万户侯”之类的句子来。在我眼里，他的字体绝对算上品。
传说有一次，他蹬着三轮在小区里转悠，突然在小区宣传栏前面停了下来。只见他掏出口袋里的半截粉笔，在“创建文明城市”的标语下方，默写了一整篇的《滕王阁序》。小区物业经理得知消息后，带人拿着清洁工具赶来准备清除，但在看清了文字内容和阿根的字体后，反倒叫人用透明胶带保护了起来。后来听说某位区领导看了阿根的这篇硬笔书法后，突然说了一句：“这小区里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关于阿根的书法师承，小区里有着各种传说。有人说看到过阿根的三轮车里有一本字帖，封面上盖着光绪年间的朱印；更玄乎的是，说他每晚对着空墙悬腕练字，阿根的那条土黄狗就蹲在他身边为其磨墨——当然磨的是自来水。唯一能证实的是，据小区收废品的王老头说，他曾经在阿根家里看到过用麻绳捆扎的成堆旧字帖，那册页间密密麻麻批写着注解……不过我更愿相信，“这只是民间流传的大头天话。”
记得那年秋天我准备搬离这个安置小区。有一天早晨，我在楼道上碰见了阿根。他告诉我，打算在小区内办一个书法培训班。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认为他在说呆话。怎么可能呢？谁会相信他来报名参加？又有哪个部门会同意他？所以，我只是言不由衷地给了他一个空空洞洞的廉价赞许。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那个住宅小区依然还在。我每次经过那里，总会忍不住地张望那幢我曾经生活过的旧楼。我知道曾经的老邻居们早已星散各处。那么阿根呢？我也曾打听过他的消息。但如今生活在这幢楼里人，都是借住在此的外地租客，已没有人知道阿根这个人了。只有我还会在回忆中依稀看见那个瘦削的身影在暮色中挥动着拖把在马路上蘸水写字。那水写的字迹仍会在将干未干之际闪烁着微光…… 说起来，有好几次我在美术馆展出的书画展上，看到当今有些著名的、有名的、或是徒有虚名的书法家们的作品时，任凭我怎么看，感觉都不如阿根醉酒后用拖把、扫帚或是粉笔在马路上随意戏笔的“墨宝”来得耐看。
诚然，纵观如今在各短视频平台上频频露脸的、号称开创“吼书”“丑书”书法流派的书法家们，这些人连最简单的字都写得东倒西歪，还会有什么上好的书法作品吗？真的很佩服这些“书法家”们敢于献丑的胆量……
其实，在我看来；这些拥有“书法家、书法教授、书法博士”称谓的人，充其量仍躲不开一个“伪”字，而靠踏三轮车谋生的智障阿根，虽没有“书法家、书法教授、书法博士”这样的虚名，却可以真正地称他为“书法家——阿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