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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在马背上遥遥望见沈长风背影,却无论如何追不上他。他自忖自己轻功或许还不如爱驹脚力,心下笑道:“古有颜渊说道甚么‘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想来我与沈前辈的武功,那大概也犹如颜回和夫子之间的差别。”又想在试剑山庄待了几日,竟然也像孟青檀一般说话文绉绉的。放缓了马步,当下找了个客店要了间上房住下。
久闻杭州西湖甚美,忘川便终日混迹此处,早早携一壶酒,白日间观西方双峰插云之景,喝半壶酒。傍晚去南岸,以瞻雷峰夕照,饮下剩下半壶酒。待到南屏山麓净慈寺晚钟敲响,这才回去客店休息。这几日甚是懒散,倒落得快活逍遥。他虽然四下留心沈长风踪迹,却是再没遇到,心下惋惜。
到得第三日早上,天色发青,他早早起来叫客店伙计要了一坛酒,那伙计睡眼惺忪,道:“少侠,若去西湖边,现在可早了些。“
忘川道:“今日不去西湖。给我一坛最好的酒便是。”
那伙计腹中狐疑,搬出一坛酒来,忘川抓了一把银子给他,前去马厩牵了马,道声有劳,便出门了。
他今日要去的乃是杭州城外青衣林。驾马慢慢行了几里路去,已到了林子外。此时晨雾没散,那林间一片清幽幽的,倒也不知是雾色还是竹色衬得这般雅致。
忘川将马牵至林中,怀抱那坛好酒倚在一旁。然而过了好一会儿,那道上却似一个人也未曾来过。忘川不由奇怪,又往林中走了几步,心道:“她莫不是忘了这回事?”
他正是在等明秋水了。那坛好酒,也是给她带的。忽然听得耳后“咔嚓”声响,忘川余光一瞥,见一株竹子竟朝他砸下,不及细想,抬手拔剑劈开翠竹,窜到那里看时,只见竹子断面极为齐整,心道:“原来她早已到了,只是在此处候着我。“
他玩心大起,提气朝林中喊道:“秋水妹子,便先出来喝酒,怎样?“
然而那林中寂寂,未有回应。忘川喊道:“再不来,我便走啦!”
忽听一声冷哼,一个身影自晨雾中走了出来。明秋水身着一身藏蓝劲装,不施粉黛,娥眉横飞入鬓,双眸自带英气。身段瘦小却是不减一身英武之气,只是面上蒙着黑纱,叫人看不清脸孔;若说她是个男子,那也自有人信的。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手中那柄六尺飞银梨花枪,其上不缀红缨,只是一色儿的银白,其上有一个虎头,锋利的枪尖便从那虎口中生出。只看那老虎头,雕刻极为精致,双目深深凹陷,直叫人看的后背发寒。
忘川提起酒坛,道:“秋水妹子,便真是你么?”
明秋水道:“不是我,那又有谁等你这无赖汉?”她语音清脆,宛如玉玦相击,语气听起来却冷冷清清的。不想忘川却呛她道:“那你又为甚么蒙着这破布?难道几年不见,脸上长了好些麻子么?”
明秋水闻言心头一阵鬼火,却又看到忘川手中执的却是一把断剑,定睛一看,正是忘川剑。心道:“他……他竟把爹爹的剑……“不由怒火中烧,一时间气急却话也说不出来,一个箭步冲来,枪尖疾疾朝忘川点去。明秋水乃是女辈,此兵器便打造得小巧纤细了些,然而却也比之忘川剑长了约一倍去。忘川见势不妙,忙侧身躲开。还未说话,明秋水见这一招并未得手,枪尖斜挑,将那二十四路枪法一招招使了出来,其势头迅猛无比,宛若游龙,竟好似泼一盆水去也弄湿不得她的衣衫。忘川心道:“数年不见,秋水妹子的功夫竟然也精进如此。我若拿兵器去挡格是万万挡不下的。”
他心下叫好之余,却仍不忘叫道:“啊哟,这是什么杀招?难道不是点到为止么?“说着也不与她周旋,几步跃到竹林深处去。明秋水见状长枪势头一收,便也跟着冲了过来。
她终究比之忘川小了几岁,其内功也不如忘川这般程度。只是这一晃神之间,已经不见了忘川的身影。明秋水正在抬头张望之际,却瞥见忘川在她右方几步开外,一手捏了个剑诀,欺身到她近前,一剑便刺向明秋水肚腹。明秋水慌忙退去三四步,想使个卧龙伏虎势扭转局势,不料横扫之下,却感觉枪身势头一滞,竟是一株碗口大的竹子挡住了枪柄去势。
这生了几十年的老林子,越往深处长得越密,明秋水突然心头一紧,心知忘川引她进入竹林深处,原是要用这林子锁了自己长兵器。当下恨恨咬唇,却看忘川收了剑势,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瞅着自己,不由破口大骂道:“你……你好个贼小子!“
忘川哈哈一笑,道:“这可是我一出妙计!怎样?你输啦,快来喝酒!“刚举过酒坛,下半句话还未说出口来,那坛酒已给长枪斩作两半,明秋水不依不饶,说道:”败不败,却也不是你说了算!“又是一招美人仞针,要攻他下盘。此招式虽听来文雅妩媚,然而却是杀气腾腾,宛如要命修罗一般。忘川急忙借背后竹子韧性腾空而起,却见明秋水长枪朝空中一竖,枪身机括一响,那长枪挥过之处,竟然自虎眼中激射出几枚尖针。
明秋水笑道:“我可不只会用枪!“忘川身在空中,难以躲开,大惊之下,在空中使个断风击雨,拿长剑格开银针,同时扭转身形落到地面。却感肩上一阵痛楚,低头一看,只见肩胛处竟给击中了两三针。
明秋水道:“怎样,现在便是我胜了。“说着取下他肩膀上银针,霎时血流如注,心中却也不气了,道:“姑奶奶暗器从不喂毒,算你命大。”说罢撕下掌上护手替他包扎好伤口。
忘川倒也不在意那伤势,只走到那酒坛边,伸手掌舀起一些儿尝了尝,口中叹道:“可惜可惜。”明秋水道:“少不正经。爹爹给你的剑,你为何弄成这般?“
忘川叹一口气,心道:“秋水妹子还不曾知晓她的身世,她与师父感情甚笃,我这里还是不要说了。”随口搪塞道:“这个嘛,秋水妹子,你也知道我对师父甚为恭敬,必不是故意这般了。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不要说了。”
明秋水刚想出声责他,忘川却似猴儿一般几步窜上前来,笑道:“秋水妹子,多年不见你却也不以真面目示人,难道是怕自己长得好丑,吓到我了么?” 说着一手抓去了她面上的黑纱,嬉笑道:“你小时长得如同个皱猴子样儿,我也未曾嫌弃你,现在还戴着这劳什子做什么?”
只见明秋水皮肤柔嫩白皙,五官奕奕有神,此刻却是怒目圆睁,娥眉倒竖,薄唇直往下吊,两颊气得通红,加之身段矫如脱兔,不似普通女子那般柔弱娇媚,然而打扮神采自带江湖豪气,宛如飞燕带火比翼,叫人过目难忘,却也有另一番英姿勃勃之美。
忘川与她分别,乃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明秋水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儿,只依稀记得师父去世之前,曾有个男子来访,那人好像与师父相谈甚欢,师父去世后,他言道曾受明作闲之托照顾其遗孤。忘川那时二十啷当岁的年纪,却是一腔豪情,谢绝他人好意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只恐明秋水受累便将他二人送至杭州青衣林,约定与明秋水数年后在此见面,便与那人作别。
此刻细细想来,心下暗想:“那个男子当初说道姓……姓……”忽然间脑中宛如一个惊雷,猛然想起他正是姓沈!心下狂喜,想道:“当初那位前辈四十来岁年纪,难道……难道……”
忽然脑门一阵痛楚,原来是明秋水伸手狠劲弹了个爆栗,骂道:“狗忘川,贼忘川!你……“她话未说完,忘川急急打断问道:”秋水妹子,他……他……“
话未说完,忽然林子以北数十里外传来一阵啸声,气息绵长,沉而不浊。明秋水神色一正,道:“我该走了,你有什么要问的,速速问来!”
忘川脑中一片混乱,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明秋水运起轻功,提枪走远,口中喊道:“夜间至西湖湖心有一小岛,我再给你换药!“说罢已然远去。
忘川忽觉手中一阵清香,俯头一看,竟是明秋水蒙面的黑纱还在他的手中。他心叹自己太蠢,竟然话也说不出来。心道:“那长啸之人功力好深厚。一定是那位前辈了。只是不知他为何又唤秋水妹子回去?“
这时明秋水临走的那番话才进入他的脑中,心道:“西湖湖心竟还有一小岛,这倒是闻所未闻了。今天夜里且去瞧瞧。“心中忽然一阵激动,驾马回到客店,却也是茶饭不思,当下又要了一坛酒,欲要前去西湖边等待天暗。他多次按捺不住,又恐自己冒失,一边饮酒,一边等待,可那时间却是过得极慢,平日里的好景色也变得索然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