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8年至今,父亲患病已经三年。
前年,在他尚未全无自理能力之际,陪他去了趟北京天津。此后,除了医院,就再没去过其他地方,甚至,连我的家,都没来过了。
实在因为行动不便。
这期间,父亲一直住在离我五公里远的老街里,在母亲细致入微的看护中默默地与时光慢跑,但见日升月沉,风起花落,再也不像健康时那样快乐自在了。
以前,即便有时显得颤颤巍巍,父亲还能拄着拐杖,每日用心丈量从门到窗子是七步,从窗子到门也是七步。
很多时候,还能对中美时局、巴以冲突、台海进程等国际尖锐时势指点一二,或品评社会热点,或笑谈人间趣话。
但是,五天前,父亲的病情骤然出现进展,他陡觉全身无力,再不能站立行走,就连坐卧翻身举箸停笔,业已完全不能了。
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疼痛、语言障碍,和大小便失禁。
这可急坏了一家上下。
老母亲一个人再也力不从心了。
相比哥哥和姐姐,我时间稍充裕些,就守在父亲身边倾心侍候,目睹着他匹马单枪,和病痛孤军奋战。
眼睁睁看着亲人受苦受痛,却爱莫能助,一点劲儿都使不上,何等悲凉?
一个杖围之年的老人,一个为大家为小家献出了毕生精力的老人,一个光荣在党五十六年的老一辈共产党人,一个幽默诙谐了一辈子为身边人带来无数欢笑的老人,一个勤劳了一生本该颐养天年、安度余生的老人,就这样,被病魔钉在轮椅上,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
2,
儿子初二,学业紧张,通常都晚十点后才回家,就连周末和暑假,也都排满了课外培训。
平日这厮哪儿都不去,除了他的圈(JUAN)友相约。
今天偶然得闲,竟主动要求看望爷爷,十分出乎我的意料。
我一直以为这家伙是个铁石心肠,一点也不想爷爷,甚至要语重心长微言大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方可劳其大驾。
甫一进门,儿子便冲过去,握住爷爷的手。
好像,摸骨签到,成了我们家人的一脉相承。
我这一辈的十数个兄弟姐妹,都是由我们的婆婆(奶奶)带大的,自她老人家的眼睛和耳朵不那么灵光以后,我们每一次回老家看望她,都是用握手摸骨的方式报道。
我们递出手去,老人家双手一握,微微捏拿几下,每每总会准确无比的叫出各自的名字。
而如今,这一传承,似乎传到了我父亲手上。
“爷爷,我来看您了!”儿子冲上前去,蹲在爷爷身边。
儿子的眼里有种无言的悲戚一闪而逝。
爷爷把头只微微一抬,又慢慢垂下去,伸出那双苍老的手。
那双原本遒劲灵巧的手,曾经给我们留下多少龙飞凤舞的书法,似怒猊渴骥,若游云惊龙;曾经发表了多少弥足珍贵的文章,看似嬉笑怒骂,实乃真知灼见,针针见血又酣畅淋漓。
如今,这双手,因为疾病侵袭,已经肿得发亮。
这双手,再不能为我们描绘七彩丹霞了,再不能为我们指引航向了,再不能为我们遮风挡雨披荆斩棘了,甚至,再不能舞着荆竹抽打我们......
爷爷颤悠悠地抓住少年的小手,手指不停地来回摩挲,像是在品鉴一块流光溢彩价值连城的珠宝。
稍许,爷爷缓缓扬起头,费劲地睁开眼,像是要看清楚眼前这位少年,嘴唇一翕一张,嗫嗫嚅嚅半天,终于吐出一句:“你有空来看我了啊?”
儿子闻言,把头一垂,眼泪一下子决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