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东北多山地,山虽不高,但连绵起伏,首尾相连,目之所及,远近皆山。在山的罅隙间,先人们开垦成一垄垄水田,穿插环绕在山脚下,层层叠叠,弯弯曲曲。山垄田不是很肥沃,日照时间短,冷浆田多,水稻产量低。下雨时,只要山水一发动,山垄田就大水漫灌,冲毁田埂,毁坏作物,大雨起时,哪怕是半夜三更人们必须去挖田埂排水。若是十天半个月无雨,水田开裂,旱得要死,村民得引流灌溉,浇水保苗。村民把目光转向山脚开荒出来旱地,在旱地上种杂粮,勉强可以填饱肚子。这里的农民四季无休,劳动强度大得惊人,农户家如果没有身强力壮的男劳力,根本无法在我们村生存下去。
“大汉奶”是我爷爷堂弟的女儿,按辈分我称她姑姑,她是1930年代生,身高过一米七,腿长手长,身体结实,像个大男子汉,大家都称她“大汉奶”(方言“奶”,读第一声,就是姑姑)她这一房只留下她一个,众多兄弟姊妹都过早夭折,堂爷爷就留她招赘上门女婿。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郎不招亲。年轻的“大汉奶”人长得标致,却没有找到好郎君,直到二十五岁,一个外村的瘸子成了她丈夫,我们叫他肥富姑丈。肥富姑丈个子小小,腿瘸得厉害,腰也伸不直,挑个几十斤担子就得拄拐杖,他出工一天,生产队给他记六分,只比妇女多一分。农活都是以“大汉奶”为主,生活过得紧巴巴。
文革后期,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生产队组织全体劳动力,在后山上凿石建了一个养猪场,一共有30多间猪舍,可以养一百多头猪。肥富姑丈五十多岁,体质更弱了,做不了农活,让他去养猪,做个猪倌,日夜住猪场,跟强劳力一样,一天挣十工分。“大汉奶”和她两个女儿一起打猪草,三人一日可挣十工分,虽然辛苦,可家庭收入一下子上个档次。猪场开张时,着实红火了一阵子,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猪倌兼职起解说员,肥富姑丈说起养猪头头是道,特别说起勇斗偷猪豺狗的经历,绘声绘色,获得公社和大队干部的称赞。或许石洞湿气太重,或许是猪草没有营养,猪长不好,猪场连续亏损,惨淡经营了两年,养猪场被迫关闭。“大汉奶”一家丢了好差事。
生产队还是比较照顾肥肥富姑丈,把一头大水牛牯给肥富姑丈养。他平常就放牛,春耕和双抢时,就专门给生产队耕田,他养牛非常用心,牛栏的稻草铺得足足的,牛身干干净净,很有精气神。大牛牯力大,生性霸道,独霸生产队三头母牛。我八岁时也养了一头生产队的水牛,刚领来时,还是头半魄公牛,要比大牛牯的小几岁,刚刚学会耕地。我常常跟肥富姑丈一起去放牛。我把牛往山坡上一丢,就找小伙伴玩去。肥富姑丈却把牛拉到田埂上地头边去吃肥嫩的青草。有一天,两牛可能为一头漂亮母牛争风吃醋,两牛相见,仇恨拉满,就要斗角。每每相斗,我的牛被大牛牯长角一挑,就落败而逃。肥富姑丈对大牛牯的挑衅行为十分不满,每每用鞭子来抽打,呵斥它。我也十分小心看守,不让它们靠近。两年后,我的牛长大了,它自认为有跟大牛牯相斗的能力了。那年春耕开始,满坡的油菜花、满垄的红花草开得煞是好看,我把牛放在红花草地上,让它撒欢奔跑,自由吃草。那时的红花草地泥鳅黄鳝好多,我背着鱼笼在田沟捉泥鳅。突然,我的牛远远瞅见了肥富姑丈的大牛牯,愤怒的嗷叫一声,飞奔而去。我在后面一边呼喊,一边追赶,它根本不理我,径直跑到仇家跟前,气势汹汹,低一下头,倾着牛角,向前拱去。老牛牯也不甘示弱,抬角迎战,缠斗在一起。这可要坏大事了,牛牯斗狠,非死即伤,春耕开始了,我怎么赔得起生产队的巨大损失?肥富姑丈也急了,大声呵斥他的牛,但无济于事。他狠抽牛稍,用力拽扯牛绳,老牛牯也急了,摇头一甩,肥富姑丈仰天摔倒。他爬起来大声呼叫“大汉奶”,让他回家拿祖上抬棺的粗麻绳来。不一会儿,“大汉奶”把粗麻绳拿来了。肥富姑丈指挥大汉奶,把麻绳一头缠绕着他家的牛脖子,另一头绕在路边的大树上,让“大汉奶”用力拽麻绳,拉紧一尺,绕树一匝,人高马大的“大汉奶”一下子就控制住大牛牯。肥富姑丈就和我一起用棍子驱赶我的牛,我的牛承受不住棍子的抽打,落荒而逃,一场危机就这样解除了。“大汉奶”力战大牛牯,一时传为美谈,队长为此还给她记上十工分(一个男劳力一天的工钱)作奖励。
“大汉奶”生育二个女儿,大女儿生于1963年,叫梅菊,二女儿生于1970年,叫梅兰。没生养个男孩,她十分愧疚。家里没有男劳力,在村里生存环境恶劣。1980年初春的傍晚,“大汉奶”家侧墙的草帘突然着火,火势凶猛,一下窜上屋面。这时天色未完全黑下来,大多数男劳力还在地里干活,面对火势,妇女孩童只有在边上大声嚎哭的份。肥富姑丈爬不上楼梯,只在边上干嚎。这时的“大汉奶”异常冷静,提起两只水桶奔向门头塘,挽起两桶水跑到房前,爬上楼梯,整桶水浇在了火上方,火势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她奔跑着往返池塘和火场之间,她的行动带动老人妇女小孩,他们一齐投入打水行动,在几十桶水泼洒下,终于扑灭了明火。在“大汉奶”积极灭火的时候,邻居几个男人返回家,他们拿起耙子,爬上屋顶,把“大汉奶”家的瓦片和椽条全部砸烂,切断与她家屋面连接,以免大火祸及自家。这种做法在农村灭火处置中是惯常做法,但给她家带来了很大的损害,事后村里的舆论谴责了她的几个邻居。失火给她本不宽裕的家境雪上加霜,修缮房屋顶费用不少,无从着落。“大汉奶”没有等待,带领全家马上编稻草帘子,盖上屋面。一场大火,她家瓦房变成了茅草房。这场大火,坚定了她要女儿嫁在本村庄的决心。
1983年初,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时梅菊20岁了,在媒人的撮合下,她嫁给了三服外的表兄肖福。肖福从小没了母亲,日子过得苦,但还读了初中毕业,在村里算有文化的人,人品也不错,很勤快。村里人说,这下好了,“大汉奶”家终于有人抬打谷机了(分田到户后抬打谷机是重活,可以抬打谷机,表明农活应付得了),苦日子熬出头了。
1990年,二女梅兰已成年,肥富姑丈因病去世,“大汉奶”决定给梅兰招上门女婿。梅兰像娘,高高大大,皮肤白皙,是个俊俏姑娘,说媒的人不少。最终,邻村的一个退伍军人小林,成功入赘。小林也很帅气,有木匠手艺,“大汉奶”很满意。婚后,夫妻两人打外出打工,专门承揽模板制作,三年功夫就攒足盖新房的钱。但在选宅基地时颇费周折,原有一块宅基地,邻居要他们退让采光距离,摆不下房子。他在自家的责任地上选了一块,结果进出通道被邻居堵着走不了车。对一个外村入赘的女婿,村里人没有给予足包容和关爱,他们靠人工搬运建筑材料。夫妻辛苦一年,新房终于建好了,看着狭窄小道,小林非常郁闷。他又外出打工,决心赚钱,在城里买房。果不其然,四年的功夫,赚了四十多万,小林在城里买下一套一百平方米的商品房。
2010年,“大汉奶”近八十了,身体每况愈下,小林就在上饶市里找些活,梅兰在家照顾母亲。2016年冬天的一个早上,一辆警车开到“大汉奶”家门口,把小林戴上手铐带走了。第二天派出所送来通知书,小林涉嫌杀死他嫂子而被刑事拘留,其中原委不得而知。晴天霹雳,让“大汉奶”一病不起,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享年八十五岁。
第二年冬天,小林被执行死刑,梅兰和二个孩子住在城里,从此不回老家。他们的房子日渐破败,爬山虎把房子包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