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喝稀饭

文/若解

图/网络


一个小山丘连着另一个小山丘,小山丘上长满了荒草和松树。这些山丘脚下的村落便是小刘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小刘出生那年是1940年,他生活的村子叫刘山村。那个时候村子里的房子还不是现在这样的红砖做的,用的是从山上打的大石头,房梁是用木头做的。屋里的地面也全是土地,过得好一点的人家顶多在这土地上铺上一层小石子。与小刘家一样,刘山村里大多数人们主要以种地为生,收成好了,就把当年打下来的粮食卖掉几口袋用来买油盐。

小刘是家里的大儿子,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小刘七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双双去世。二弟五岁,最小的弟弟妹妹是龙凤胎,才只有一岁。三个小孩子加上这么多的牲口和地,妈妈和爸爸忙不过来,就没有送小刘去念书,他一个字也不认识。那个时候每家每户都是五六个孩子,最大的那个总是没有上学的机会的。若是儿子,可能还好些。小刘从小就带着弟弟妹妹,并帮着家里割草养猪、羊、鸡还有牛等牲口,虽说没有大富大贵还要干点小活,但在小刘十二岁以前,他生活得也还算幸福。

他十二岁那年,爸爸和二弟出去镇上卖粮食,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听说是出了车祸,整个粮车都压在了他爷俩的身上,血留了一地。村里人来通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刘的妈妈满脸煞白,瘫坐在地上;三弟和小妹妹听到留了一地血,吓的哇哇大哭;小刘怔怔的,一时间没了任何感情。

等小刘和村里人赶到的时候已是半夜,二弟与爸爸的身体都凉透了。黑夜里,透过火把的光看着爸爸和蔼安详的脸,像是睡着的一样。二弟还是白白嫩嫩的,脸上还有婴儿肥,浓密的睫毛下藏着大大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二弟是几个兄弟里长得最俊俏的。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去帮哥哥割草,或者给弟弟妹妹捉蚂蚱、用草木做小玩具。他才十岁。今后再没有二哥给弟弟妹妹做玩具了,也再没有二弟帮哥哥割草了。

小刘蹲在他们身边,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哭的失了声。

“小刘,先别哭,我们先把你爸爸和二弟带回家吧?”大牛说。

“大牛,让他哭一会儿吧。”

不知道哭了多久,小刘一点力气都没了。

村里人帮着把爸爸和二弟抬上粮车,他们拉着车,一步一步的走回家,小刘跟在这后边。

妈妈一下子苍老了,头发白了一半。没了爸爸,妈妈和小刘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平常倒还好些,农忙的时候,地里的活计,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小刘便每天早早的割完家里牲口一天的草,就赶去地里帮妈妈。

自从小刘的爸爸和二弟走后,妈妈越来越消瘦了,这三年里,小刘、三弟和小妹妹谁都不敢提爸爸和老二。担心妈妈由“大”和“三”联想到“二”,喊三弟的时候,小刘只喊弟弟,三弟和妹妹喊小刘的时候也只喊哥哥。

三年的连轴转再加上丧子与丧夫的悲痛,妈妈病倒了。

那时候是挣工分的时代,小刘必须去合作社里挣工分,弟弟妹妹还指着这些换钱上学。他嘱咐弟弟妹妹中午傍晚放学回来的时候好好照顾妈妈吃饭,拿着镰刀就匆匆走了。

躺了十几天,妈妈的身子渐渐的好转,但也比以前虚弱了不少。小刘虽只有十五岁,却沧桑的很。全身都晒得黝黑,没了青年该有的朝气活力,整个人沉沉的。

又这样挨了五年,小刘二十岁了。弟弟妹妹都升入了中学。妈妈为小刘说了一门亲事,那个那女孩叫娟子,虽长得一般,但性格极好,人善良又孝顺,还特别能干。娟子的到来让这个沉闷的家多了很多生气。一年后娟子生下了她跟小刘的第一个孩子,他们唤他大虎。

时间的流失冲淡了伤痛,新生命的到来重新为这个家带来了欢乐。又一年,弟弟妹妹都从中学毕业进了镇上的工厂,小刘的家里也宽裕了不少,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等大虎长到八岁的时候,他已经有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了,听大人们说,妈妈今年又会给他们家带来一个小宝宝,他的姑姑叔叔也各自成了家。

小刘三弟的媳妇是个爱计较的,三弟和三弟媳妇都在一个厂子里上班。分家时,三弟为了报答大哥这些年来对自己的付出,把老家里的东西都让给了大哥,但他的媳妇把不乐意了,扬言说:“要把这些全给大哥也行,那妈妈就归大哥养活。”

小刘和娟子自然是乐意的,小刘的妈妈便跟着小刘一起过活。

几个月后,谷雨那天的早上,娟子的肚子有了动静。这次生产娟子挣扎了半天都没有生下来,到中午的时候大出血了,孩子由于长时间生不下来死在腹中,娟子也因大出血而死。

那年小刘二十八岁,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二道坎儿。虽只有二十八岁,却苍老的像四十岁。又好像回到了爸爸刚去世的时候,那时候小刘和妈妈一起种地,喂牲口,养育两个孩子。现在,又是小刘和妈妈一起一起种地,喂牲口,养育五个孩子。

两年后,在小刘三十岁的时候,妈妈躺在屋子里安详的走了。前一天晚上他们还一起吃了饭,第二天早上小刘喊她吃饭的时候,发现妈妈的身体已经凉了,和小刘的爸爸一样都走得那么安详。

几十年的老房子里,只剩下了小刘和五个孩子,最大的十岁,最小的两岁。他一个人种着地,拉扯着五个孩子。

可是时代不同了,小刘已经不能像他的祖辈们那样以种地为生了,他卖掉了所有的牲口,地里不忙的时候就跟着村里的人去工地打工,就这样赚一点攒一点。为了给孩子补充营养,小刘起早贪黑,挤出时间变着花样的给孩子们做好吃的,一口一口的喂进他们嘴里,把一个个孩子都拉扯大了。在他五十五岁的时候,终于盖完了三口房子,给三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给两个女儿都找到了婆家。

小刘变成了老刘,父亲留下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了。成了家的儿子们还时不时的问他要点钱,没了积蓄,老刘只好再去工地打工。他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把挣来的钱全给三个儿子分了,一直持续到老刘六十二岁的时候,老刘倒在了工地。

虎子去拉他的时候,还在抱怨说:“你知不知道你耽误我挣一天的钱,你回头得补给我。”

许是年轻的时候干了太多重活,老刘这一倒就起不来了,他不能下床,但胃口是好的。开始几个月,三个儿子一家一个月的伺候着,没过半年便不愿意了。他们觉得老刘的两个女儿都没有伺候他,不公平,嚷嚷着五家要一家把老刘接过去一个月。老刘的两个女婿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当然不肯“吃亏”:“俗话说的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挣得钱你们怎么没想起来给女儿也分分呢?”看着老父亲,老刘的两个女儿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了,当家的男人不同意,她们不敢把老刘接过去。

自从那次争吵之后,他们就把老刘一个人扔在了那间老房子里,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给他送饭。老刘的两个闺女倒是每天都去看他,她们每次都在老刘的床边,拉着老刘的手哭好久。

老刘小的时候跟他的二弟一样的白嫩,一样有着浓密的睫毛,清澈有神的眼睛。也活泼爱笑,充满朝气。

现在老刘的皮肤太黑了,像是附上了一层永远都洗不掉的污浊。睫毛早已掉光,眼睛也浑浊了,黑眼球与泛黄的白眼球模糊在一起,再没了明确的界限。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不断的流出浑浊的眼泪,他任它们肆意在脸上、脖子间流着,像是没了感觉。没有牙的牙板咬合在一起,五官扭曲一团。

一天、[两天、三天……我也不知道过了几天,老刘断气了。

断气前,老刘用沙哑无力的嗓音在这个世界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想喝稀饭。”



创作手记:你会不会诧异我为什么要写这么悲伤的故事?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回乘公交车,我上车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年妇人,在那里边抹眼泪边说:“他们都不愿意给我爸爸饭吃,他到死前还说我想喝稀饭。”这许多年我一直记得。我每次回忆起来的时候都很想哭,我不忍心去想一个辛苦劳动了一辈子,为儿女操劳了一辈子的人,老了以后虚弱的躺在床上,他不在白皙、眼睛也不好了、耳朵也聋了、嘴里的牙齿也掉光了,他全身被一辈子的太阳晒得黑黑的,像是黏住了永远洗不掉的灰,他腿痛胳膊痛,他或许还生着病,他就这样躺在或满是屎尿的床上,胃里传来的饥饿感,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他的儿女要饿死他。稀饭,不是山珍海味,不是大鱼大肉,再廉价不过的一碗稀饭,早上去吃包子都会送的一碗稀饭,一个被生生饿死的老人,咽气前说着我想喝稀饭。我不敢去想这样的画面,我也想不到一个词来形容那样的感觉:是绝望?是撕心裂肺?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这么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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