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锅里的水已经滚了,她从木盆里面抓起两大把酸菜,切在锅里,又去揭开木桶盖,把仅剩的一小小捧包谷面用木锅铲倒起来洒在涨沸了的锅中。搅了又搅,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看见的只有四处翻滚的酸菜叶子,她无声的叹息只有她自己听得到。大女儿宝珠乖巧的正用火钳夹起自己背拾来的柴火,往灶孔里添,尽可能的让火燃得旺盛些,她能够感觉到弟弟妹妹的饥饿,自己何尝不是饿得肠子都在打绞绞儿。她不能喊饿,尽管一天没吃饭了,因为她是姐姐,姐姐是不能随便示弱的,尤其是爹爹没在家的日子里。可弟弟妹妹们却不管,一个劲的在叫唤,“妈,好了吗,肚皮都饿痛了”。她站在站台上,慈爱的说着,“好了,好了,马上就能吃了”。

    拿来四个土巴碗,有三个是缺口的,一人给他们舀一碗稀饭,尽可能多的舀一些面糊,每个碗里都或多或少的加上酸菜。她自己也舀了大半碗,除了几片酸菜叶子,几乎没有包谷面糊,宝儿问她为啥子不吃,她推辞说烫,冷一下。宝妹把空碗递了过来,说还要,她接过二女儿的碗,往里加了浅碗更稀一点的稀饭汤。宝妹一边吃一边嘀咕,“妈,不要再给宝妹吃这个酸菜稀饭了,宝妹总是要饿,饿死了就没得宝妹了”。她用手轻轻地抚摸宝妹的头发,“乖,赶明儿妈去想办法,让你们吃上一顿锅巴饭,啊,赶紧吃,吃饱了睡觉”。三姐弟都开心得点头说要得。“妹妹你等等我,哥哥有话对你说,嗨羞答答为什么,哥把妹来约……”,后头山的小路上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唱出来的歌声,不用问,是孩儿他爹又达回来了,她想,那个悖时砍脑壳嘞,一天到晚达脚杆,说是买卖棒棒赚钱,可一年四季庄稼地不管,也不见他交给这个家半文钱,不是在东家逛就是在西家耍,成天见不到人影,也不管你几娘母死活,还谈不得,啰嗦两句就打人。她心里正想着,门被人在外面一脚踹开来,砰的一声,那是木门撞在木墙上发出痛苦的声音。爹,三姐弟胆怯的叫一声,“嗯,你们吃吃饭啦,正好我也没吃,耶,还有半碗啦”,端起来咕噜咕噜就开始喝。她做了一天的地头活,早就饿得两腿打怵,只是怕娃儿们不够吃,所以强忍着说烫。于是有些幽怨地说,细娃儿们都没吃饱,你就抢来吃。他刚好喝完碗里的稀饭,听到这句话就火起,大声的斥责起来,“你个批婆娘,在屋头饭都煮不够,老子回来饭都没求得吃,拿你来塞尻子都不行。”她也委屈地回敬道“仓里除了几颗耗子屎,连一颗包谷子的影子都找不出来,我拿囊个跟你煮。”啪,他甩手就是一巴掌,抬起右腿就是一脚,直接蹬在她的肚子上,一边打一边吼,还敢跟老子顶嘴,烂婆娘,看老子不打死你。她卷缩在地上,疼痛让她无法言语,宝儿和宝妹已经吓得不知道哭喊,一时躲在一边瑟瑟发抖,唯有姐姐宝珠跑过来趴在妈妈身上,撅起小嘴喊到,不要打我妈妈,不要再打我妈妈,不要再打啦,语音尽是哭腔。门又被砰的一声带上,门外传来那愤怒的高吼,“烂婆娘,死娃仔些,老子回来就烦,你们不想见老子,老子走,有的是人要老子吃,要老子睡,呸”。

    她在娃儿们的哭喊中站了起来,一边悄悄地用衣角揩去眼睛水,一边安慰吓到了的孩子们,“妈妈不痛,真的不痛”。三姐弟都抱着她不放手,她只好一个一个的哄她们去睡了。由于饥饿,躺在床上怎么都无法入睡,只好起来用大瓢从石水缸里舀两瓢凉水,灌进嘴去,直到胃里,饥饿感并没有消失,只是无奈地睡去。鸡叫头遍她就起床了,没有吵醒细娃儿些,他们已经习惯母亲早早下地干活,所以起床都不哭不闹。她今天没有打算下地干活,而是要去另一个镇子上的妹妹家,借点粮食来,把这档口敷过去,不然大人娃儿都熬不住,地里包谷还没挂穗,洋芋也挖不得,实在也是没得法子,才想去跟自己妹子开口,她们家还是比较殷实的。由于饥饿造成的全身乏力,平时两个时辰的脚力今天硬是走了三个多时辰。到妹妹家已是午饭时光。妹妹和妹夫敷衍似的接待了她,吃过午饭,她就开门见山的跟妹妹借粮。说家里已经揭不开锅,大人娃儿造孽,所以万望妹妹搭把手,救济救济她们,庄稼出来立刻就还回来。妹妹爽快地答应,只是请求她帮忙抓一下头上的虱子,说小时候姐姐最会抓虱子了,最近头上瘙得慌。忙活了一晌午,终于清理干净了,又像妹妹请辞,说家里娃儿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妹妹没说话,径直去取来了篦子,三两下就篦出来一个虱子,于是冷冷得说,什么亲妹子抓虱子,不如自己烂篦子。她知道妹妹的意思了,于是啥也没说,掉头就往回走。路上,眼睛水像两行悲伤的河流,委屈地舍不得停歇,像是要带走所有的悲伤,洒满了归去的路途。

   

    第二天,妹妹接到传信,她姐姐昨天晚上跌落到离家不到五里的两亲家母沟,当场西归,接到信,急匆匆往姐姐家赶。葬礼上,她的三个可怜的娃儿满眼都是茫然,没有哭也没有闹,她的丈夫还在做买卖的远方,为她哭得最伤心的是她一奶同胞的妹妹,嗓子都哭哑了,嚎着喊着,姐呀,你咋就去了啊,丢下我们该怎么办嘛?心里却在万幸地想着,还好没人知道姐姐去我家没借来粮食的事情。

  宝珠的眼神里满是悲伤,也只有她才懂,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疼自己的人了。弟弟和妹妹不需要懂,没了妈妈还有姐姐。过了一个月,三姐弟的姨妈收留了她们,给他们买了新衣服,人前人后都在夸他们的姨妈,真是个大好人。至于她们三姐弟的父亲,也在人群中游荡,却没有人说他长短,提到他,人们只有一句话,苦命女人的丈夫。日子照旧进行着,她却再也没有人谈起,只有三姐弟的脑海里,时常浮现那熟悉慈祥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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