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随想

 1、

  小雪那日,雪并没有来,连风都懒得捎个口信儿。人们心里便有了小小的失落,失落中隐着丝丝不平和不满,就好比与人定了约对方却又不告而缺席,总让人生出几分被耍弄的不适。

  任何怨尤都是时间无形垒积的,时间一方面消解,一方面却是垒积。

  消解的可能最终随着水流而永逝,却又极可能只沉于水底浅泥中蛰伏,也许一个偶然那原本以为的消解又被唤醒,复苏过来的东西给人的报复可能更深更痛更清晰。

  至于垒积,便如这迟迟不来的雪花吧:小雪不来,大雪不来,内心垒积的不平和不满就成为需要宣泄的怨怼。

  想想也是,没有雪的舞蹈,这冬天怎么都让人觉得少了那么一些诚意,而这种忽略带给人的遗憾可能比期待本身更令人沮丧。

  几十年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明白时间不会完全消解,它最多只是搬运。就像那落在水上的枯叶也许它终将腐烂化为水底泥,也许就随水流漂向别处见不到影子——河水当然不会倒流所以在这里它算是消解了,可哪一天当你走到另一个地方看到水上的叶子,说不定就是那天漂走的那片叶子。

  一切都有痕迹,一旦出现它就不会彻底消失。

猜猜这是哪

  2、

  今日大雪节气,除了早晨出门肉眼可见的浮尘,剩下的整天便响晴响晴,不要说下雪了,如果不是窗外望去那剥落了大片叶子的枝桠,如果不是僵持在枝梢那些枯黄、浅褐、铁锈夹着火红的残叶,我简直怀疑这就是冬天。

  天气预报说今天温度零上2度到18度,手机屏显示的即时温度是13度,走在街上帽子不戴围巾不围手套不套甚至连棉衣的拉链都懒得拉严实,脸上的阳光有柔柔的暖意,裸露的皮肤也丝毫感觉不到风的凛冽或者锋利。

  唉,这该冷不冷的冬天还是冬天么?

  3、

  我缓缓地行走在街上,完全是寻找冬天的印迹,完全是从这柔软的阳光与风里打探雪花的消息。

  要说印迹当然是有的。比如老梧桐早就落光了团扇似的叶,黄褐色的枝桠上蓬蓬团团着胖蝌蚪似的梧桐籽,比如被剥落了叶子的树冠疏疏朗朗露出各种颜色的枝干,有的亮黄,有的浅灰,有的苍黑,这些枝干盘曲横斜,在稀疏残叶的衬托下凸显一种金属的刚劲如剑如刺。

  微风吹来,高高低低的枝条便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知道那声响是风,是枝,是枝梢上还未完全脱离的颜色不同的叶子。

  如果在乡村,如果是老屋或者低矮的坯墙,一定会看到墙头泥缝或者瓦棱缝中瑟瑟发抖的墙头草或瓦松,我不知道这些墙头草真实的名字是什么,更无法确切地知道它们的种属,只能笼而统之地称它们为墙头草。

  它们一律号呼着,尖细的叶片早枯成筒状遭受风一次次的蹂躏和戏弄。在它们的颤抖里,我能听到的是它们的号呼,却不知道这号呼声到底是哀怨还是怒斥。

  地上时有落叶被风裹挟飘起又跌落,所幸没有多少尘土扬起,环卫洒水车唱着单调的曲子一趟趟来回,街面湿滑反射着清冷的光泽。

  花砖铺就的人行道及路沿石旁有不少落叶,尽管佝偻着腰的环卫工人一直虾米一样反复打扫。我知道这些环卫人员头发大多和我一样白,可能有些和我父亲一样年纪。

  我踩在那些没来得及清扫的落叶上,脚下传来“啪啪”或者“噼啦”的声响,踩着那些落叶我并不感到什么衰颓或者凄伤,当然也不会圣母般悲悯或仁慈。因为我知道落叶的枝头明年依然会绿云笼罩,就像春天的嫩芽也终将变成落叶融入大地。

像不像水墨画

  4、

  突然就想起儿时大雪天了。

  那场雪似乎连续下了三四天,几乎可以说是积雪堵门了。树枝上、屋檐下除了厚厚的雪还有长长短短晶莹的冰挂——我和小伙伴们因为嚼吃冰挂可没少挨大人们的呵骂训斥。

  这样的天当然无法出门,何况冬天原本就没什么活儿可做。一家人围着炉子取暖,父亲衔着旱烟卷儿打盹,我一直担心烟卷燃尽会烧到他的嘴,可他好像会掐算似的,每当烟卷要燃完的时候就醒了过来,“噗”一下吐掉尖尖的烟卷屁股然后又卷一棵续到嘴上。母亲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手里缝补着我们兄妹的鞋袜,嘴里嘟囔着我们的脚丫子比老虎都厉害简直吃鞋,一天不缝补就会咧大嘴。

  炉膛内燃着的有父亲刨来劈好的树疙瘩——每年秋冬农闲季节野地里都有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在河沟子或地堰前刨别人家杀树后留下的树疙瘩。这东西很费力气,大半天也就刨一个,我都不知道父亲当时怎么弄回家来——有我和哥哥放学后捡来的“煤猴儿”(类似于焦炭,人家烧过但没有烧透的煤渣渣。当时农村穷,没有几家能买得起煤块,即使买也很少,所以经常把煤猴儿掺和在一起烧),有妹妹捡来的枯树枝以及藏在床底下平时绝不舍得烧的玉米棒槌……

  如果在炉子底下埋一两块红薯,那简直就成了我们兄妹三个人的盼望!瞧着炉膛内红的黄的蓝的火,想着炉灰里躺着的烤红薯,门外的冰挂和雪花都暂时放在了脑后面,即使有小伙伴喊我出去玩,我也舍不得出去。好不容易等到红薯烤软了,我们三个手忙脚乱地扒出来强盗一般争一阵子,然后每个人都啃得嘴圈黑得像胡子。然后你笑话我,我笑话你,比比划划好半天才在娘的叨叨中洗手洗脸去。

  我是不在屋里洗脸的,出门找伙伴时顺手从门槛两边石头上抓一把雪就往嘴上擦,擦几把后也不管干不干净就一溜烟跑出家门……

玉树琼枝吧

  5、

  当抬起头望向街两边的树,我发现自己原来又错了!

  一提到冬天想当然以为落叶树都落光了叶子,也许这是受文人们那句“一叶落而知秋来”的误导。这都过了大雪节气,按时令已进入仲冬,但路两旁的法桐还顶着许多叶——看来这叶也是分性子的,性急的一得了秋风的提醒就潇洒地离开了树枝,一点也不留恋,根本不用树枝们嫌弃和暗示;可慢性子的却极恋栈,一直到大雪纷飞还僵守在树上,青的、黄的、褐的、红的都有,驳驳杂杂的衬着疏疏朗朗的枝条。

  繁茂有繁茂的美,驳杂有驳杂的诗意,整齐划一有时反倒缺损了美丽。

  我一直以为看残叶最好选个响晴天,透过枝叶往上看是瓦蓝瓦蓝的天,偶尔会有几朵白云飘过,偶尔会有鸽群掠过,我以为这样的风景才美丽。可就在前两天阴云密布我以为要下雪了专门穿上厚衣服外出迎接的时候,不经意往街两边一望,往天上一望,阴沉的天幕下那树与叶、那鸟与各式建筑的轮廓描绘出的画别具魅力!

  那一瞬间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自嘲,检讨,反思。

  我们很多时候太过于计较背景,却忘了最重要的东西:首先得长成一棵树,然后才有这样那样的美丽。晴有晴的美丽,阴有阴的美丽。

  6、

  坐在安静的书店里,想着冬天和雪花,读着这样那样的文字。

  书店里非常安静,安静得像小城的冬天。

  此时我想到与雪相关的几首小诗

  一首白乐天。一首枊宗元。另外一首是卢纶,诗的名字叫《和张仆射塞下曲》。

  我分别抄在这里: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可饮一杯无?

  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当时我就笑了:怎么就想起这三首诗了呢,古人写雪的名诗那么多,怎么就把这三首联系在了一起?

  但我相信这种联系定有理由,也许只是自己一时没找到这联系背后的逻辑。

  第二天一觉醒来,就在我准备穿衣起床的时候,我突然找到了这个逻辑。我生怕它会一闪而逝,赶忙胡乱披了衣服捕捉那可能一闪而过的火花。

  第一首属于向外,是朋友间的信息交流与情感,不封闭;第二首属于向内,是自我灵魂的保持或坚守,不迷失;第三首更重要,因为它超载了“小我”情绪的圈子上升到家国——这世界所谓岁月静好,不正是因为有人负重前行?

  我一下子想到大雪纷飞甚至大雪封门的日子那些依然要出行要坚守岗位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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