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有时我已醒来,多半我还未睡
。这一刻也,黑夜几尽,天光将现,我再
怎么也不愿躺偎床上,亟亟披衣往外而去
。多少的烟纱月笼、多少的人灵物魂、多
少的宇宙洪荒、多少的角落台北我之看于
眼里,是在早上五点。
在杭州,某个冬日早上五点,骑车去到潮
鸣寺巷一家旧式茶馆(极有可能是硕果仅
存的一家,七年前。今已不存),为的未
必是茶(虽我也偶略一喝),为的未必是
老人(虽也是好景),为的未必是几十张
古垢方桌所圈构一大敞厅、上顶竹篾棚的
这种建筑趣韵,都不是。为的是什么呢?
比较是茶炉上的烟汽加上人桌上缭绕的香
烟连同人嘴里哈出的雾气,是的,便是这
些微邈不可得的所谓「人烟」才是我下床
推门要去亲临身炙的东西。
美国南方,新奥尔良,早上五点,在 Caf
e du Monde(「世界咖啡馆」)这家百
年老店,透过越南侍者手上端过来热腾腾
的咖啡欧雷和三块满沾糖粉的「炸面蓬」
(beignet),远处虽微泛天光,然这城
市的罪与暗总似还未消褪净尽。而由 Caf
e du Monde 背后的密西西比河面沁来
的湿露已足怂恿人急于迎接一天的亮堂堂
来临,远眺一眼横跨河上的大铁桥,已有
不少车子移动,窃想要在这城市大白之前
快快回去睡觉。早上五点,在新奥尔良。
早上五点,一天中最好的辰光,但我从不
能趁这么好的时刻坐下读书或潜心工作。
我甚至从没有在此刻刷牙、慢条斯理地大
便、洗澡、整饰自己以迎接所谓一天的开
始,皆没有,只是急着往外而去。即睫沾
眼屎、满口黄牙,穿上昨日未换的衣袜,
也照样往外奔。不管外间到底有些什么,
或值不值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早上五点。
不知是否为了要与原已虚度的一日将道别
离之前匆匆再去一巡,方肯返床独自蒙头
与之暂诀?
台北的早上五点,最丑奇的人形在山坡上
、公园里出现。他们的步姿怪摆、动作歪
状;刚醒的睡眠与无意自省的扭摆身形本
应如打鼾与刷牙一样被放于密室,然他们
视这早上五点的绿地是暂被允许的纵放场
地。一天中最微妙的刹那,早上五点,半
光不光,恰好是成群神头鬼脸出来放风之
时。放完风,又各自回到我们再也看不到
的房墙之后。
早上五点,是出没的时刻。某次打完麻将
撑着空轻的皮囊步行回家,登上一座陆桥
,将至高处,只见两只火眼金睛朝我照射
,再上两步,原来是一只黑狗在那厢一夫
当关。到了桥顶,好家伙,竟有十几只各
种毛色、各种大小的狗在桥上聚帮,或是
开派对,情势凶恶,惊惧之下只能佯装无
事,稳步慢慢通过。台北,早上五点,费
里尼都该来考察的时刻。
早上五点,若我还未睡,或我已醒来,我
必不能令自己留在家里,必定要推门出去
。几千几百个这样的早上。多少年了。为
什么?不知道。去哪里?无所谓。有时没
东没西地走着,走了二十分钟,吃了两个
包子,又回家了。但也非得这么一走,经
它一经天光,跨走几条街坊,方愿回房。
有时走着走着,此处彼处皆有看头,兴味
盎然,小山岗也登了,新出炉的烧饼也吃
了,突见一辆巴士开来,索性跳了上去,
自此随波逐流,任它拉至天涯海角,就这
么往往上午下午晚上都在外头,待回到家
,解鞋带时顺势瞧一眼钟,竟又是,早上
五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