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是为了告诉你
你真好骗
(一)
“我走了,对不起。”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三个月来,这是他发来的唯一一条信息,也是最后一条。
寝室的窗帘拉得很死,没有一丝光,分不清白天黑夜,晴空阴雨。我平躺在床上,像极了一具死尸,将手机撇在一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视野很清晰,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和尘埃映在我的瞳孔里,大脑一片空白,要不是还有跟随呼吸轻轻律动的胸腹,我想我大概真的是一具僵硬腐朽的尸体。
“I can be your little girl…”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在这个死寂的空间划开了一道口子,洪流一般迸发进来,引得脑袋硬生生疼,身体也被震得有些发麻。
“喂。” “之前你托我找的兼职有着落了。”“哦……” “手头很紧吧。” “嗯……”“考虑好的话,就去那里吧,地址已经发过去了,嘟……”
用肘撑起上半身,起来得有些艰难,握拳捶了捶有些僵硬的双腿,哐哐啷啷下了铁床,耷拉着一头散发,呆坐在木凳上,我从书丛的夹缝里掏出一包用夹子封住开口的酥饼,只剩下一个小角的碎渣,抻着脖子,直立着将残渣通通倒进嘴。大喝一口凉水,润了润苦涩的舌头,随手将包装袋扔进了桌下的垃圾桶。
(二)
穿过学校后门嘈杂油腻的小吃街,我踱步进了一条黢黑脏乱的巷子,两侧除了贴满小广告的煤砖墙,无非就是一些小网吧和破烟摊,胖女人围着布满污垢的围裙,一边把收的钱丢进纸盒子里,一边揉捏着案板上的面团,瘦黑的男人蹲在墙边,猛吸着烟,长方形的格子塑料纸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玩意儿。
脚步停在了巷子的最深处,一座三层楼的建筑前,模模糊糊地在排风扇冒出的阵阵白雾中可以看见红色的“澡堂”二字。我低下头,白色的帆布鞋正好踩在水坑里,水中,有一张苍白得有些可笑的脸,我一脚踩上去,推开了澡堂的门。
“洗澡八块搓澡十块,换鞋上二楼。”一个近50的大妈从手机播放的电视剧中挪开视线瞅了我一眼,顺手递过一把挂着号码牌的钥匙。“不不……我不是来洗澡的,姨,其实我是来找兼职的。”我双手推回了钥匙。“你……”大妈上下打量了一番,凹陷的双眼泛出诡异的光,梳得精光的头发拉扯头皮使得发际线后移,露出了一块光亮的大额头。
我被大妈引进澡堂隐蔽处的一个小屋子,屋里堆放着三个大红桶,装在里面的拖鞋冒出了尖,浓浓的劣质胶臭味令人窒息,一个正在摇椅上打着盹的男人睁开了一只眼,另一只眼结着一个丑陋的疤痕,颧骨高凸,土黄色的脸皮紧绷得发亮。他站起身来,像是通过一只眼窥探着我的一切,包括我内心的紧张和恐惧。“不行,太普通……”沙哑的声音从男人口中脱出,端起身旁的透明茶杯,喉结上下移动,大半茶水已尽。“我可以的!力气也很大……”我的身体因为突然提高的音量颤栗着,眼睛更加坚定地看向面前这个面相怪异的大叔。“留下也行,是个好的搓澡工……”男人转头望向身后的大妈,手指不断敲击着杯盖。
(三)
从那天后,我正式在这里干起了兼职,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就会从学校后门穿过小吃街走进小巷来到澡堂的第三层。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度过了一个月,澡堂的种种我也摸了个大概。
澡堂共有三层,一层男二层女,第三层,最为神秘,特殊VIP区,入口只与澡堂后面的小门相通,算是一条专用通道。
“萤妹儿,今儿来得挺早呀。”闻声,我快速地换好上衣转过头去,迎面走来一个婀娜少女,纤细的腰身,白皙的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勾人的杏花眼,烈焰红唇,千娇百媚风情万种不过如此。好美的狐狸,我有些入迷地看着这个妩媚的女子。“发什么恁呢。”水葱般的手在我眼前一晃而过,香气袭人。“哦……”我眨了眨眼,对于刚才的呆傻有几分尴尬。“你呀,别总傻不拉几的,学机灵点……”她脱下了衣服,露出牛奶般的肌肤,锁骨处红色的痕迹有些夺目,像几朵娇艳的罂粟花。“卡莉,9号顾客来了,赶快!”外面传来大妈洪亮高亢的声音。“好嘞,马上就去!”卡莉提起嗓子回应着,换好淡紫色的工作服,关上柜子,“我去忙了。”说着不快不慢地走进了澡堂的白雾中。
“小萤啊,你可长点心吧,别一天天跟个畜生似的,只知道用蛮力,学学你卡莉姐。”大妈阴阳怪气的声音久久在我耳边盘旋,像一只无头苍蝇,嗡嗡作响,让人心烦。
半个月后,一辆小轿车停在了澡堂后门,卡莉浓妆艳抹,镶钻的尖头高跟鞋闪闪发亮,名牌连衣裙包裹着精致的身体,卷发垂散在胸前,天鹅绒的披肩衬托出她的高贵美丽,“我得走了,萤妹儿。”两只手搭在我的双肩上,嘴角上扬。她踩着高跟鞋优雅地朝车门走去,突然,转过身,狡黠地一笑,抬起右手,食指上套着一颗璀璨耀眼的宝石戒指,“人生,易如反掌!”,脸蛋上的眼角上翘,酒窝深陷。
轿车呼啸驶去,我的白色帆布鞋和衣裤都被溅上了恶臭的泥泞。背后大妈伪装狰狞的笑容消失殆尽,紧随着难以入耳的骂声:“一个是婊子狐狸精,一个是傻子畜生……”
(四)
卡莉走后,我还是像一头沉默的畜生使着蛮力,尽力地把每一个顾客搓得干净舒服,却总不能让他们清爽惬意。周围的兼职女们整日跟顾客嬉戏玩笑,调情逗趣,虽然不能保证干净,但快活是有的。
不,我不是一头不知变通的蛮牛,我是狼,一匹终日磨牙利齿等待着猎物的野兽,企盼着有一天也会有一辆小轿车停在后门接走我,就像卡莉那样。
终于,我等来了自己期待的猎物。
一个中年男人在热腾腾的水汽中倚着浴池半高的横柱趴着,下半身围绕一圈白色的浴巾,等待搓澡工给他搓背,我屏住呼吸缓步上前,套在手上的搓澡巾开始紧贴他宽厚壮实的背部搓起来,“哎哟,不吱声就开始搓……”,我的突然到来使得他有些惊讶,“不过,真的好舒服呀……”舒缓地吐了一口气后,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享受着。
这个男人从半个月前就开始来这里,一周两三次,出手阔绰,会给搓澡工不少小费,每次大妈见他来都笑得合不拢嘴。不过,他是一个怪人,真正的怪人,面对搓澡女的搭讪,他都置之不理,尽管小费充裕,几次后也没有姑娘再愿意给他搓背。他洗完澡换衣之后便匆匆下楼,开车离去,我从窗户缝隙里偷偷观察过,那辆车价值不菲,于是,他成了我锁定的目标。
我的力气很大,他的背不一会就红得发亮,像毛细血管破裂,充血了一番,肉眼都可以背上一颗颗毛孔扩张开来,水珠在粗糙的皮肤上流淌,也不知道是汗液还是清水。我停下了搓背的手,他缓慢地侧过身来,脸和耳在热气中憋得通红,我看见他黑色的发丛中有几根白发冒着银光,几条交错的皱纹像沟壑一样布满了额头。“大学生吧……”他的声音浑厚中带了一丝年代的嘶哑。“嗯。”我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大概是没戏了,无奈地准备离开时,一只大手拽住了我的手腕,摩擦有力,我的心突了一下,“一会儿在楼下等我”他开口了。
收拾好东西,站在楼下,恍惚中,我似乎看见了一双镶满钻的尖头高跟鞋,一颗鸽子蛋般大的宝石戒指,“人生,易如反掌……”耳边飘来了卡莉的声音。一辆银白色的车停在面前,车窗慢慢摇下,露出那个男人的脸,“你过来。”他向我招了招手,我弯下身贴着车离他近些。他没有带我走,只递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地址和他的姓,还有一句“包你吃香喝辣”。
(五)
尽管他是我等待已久的猎物,拿着手上那张已经有些泛旧的纸,我犹豫了,他也没有再来过澡堂,如果我不去,可能就再无机会,硬着头皮,我选择了一条对我甚至我的人生意义重大的路。
转乘了几站公交车,我还是来到了这个纸上的地方,一个我设想了千万遍的地方。意想不到的是,这里不是一幢别墅,不是一户住所,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排废弃的旧工厂仓库。乌鸦落在枝头发出怪异的声响,脚下的青苔有些滑脚,仓库的墙皮一块块向外支着,一道大铁门铁锈斑驳,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铁腥味。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让我有些犯怵,我一步步靠近大铁门,心里直突突,“有人吗……”声音回荡在这一片荒地,有些发抖。“这种鬼地方怎么可能有人……”我嘀咕着,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被骗了。
隐约可以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大铁门吱嘎一响,张开了一条大缝,黑暗弥散开来,阴冷的风拍在我的脸上。我恐惧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脸吓得煞白。里面走出一个驼背,他的腿有些瘸,他的年纪很大,脸上干瘦的皮堆在了一起,眼睛也眯成了一丝缝,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劳保服,腿下的鞋也有些开胶。“请问途先生在这里吗?”我有些胆怯,他萎靡的双眼望着我,额头的皱纹更紧凑了,似乎早有准备,他没有再问什么,又回到黑屋子里,几分钟后,他迟缓的身躯再次出现,手上多了一个大箱子,我诧异茫然地从他双手接过来,像是完成了一项庄严神圣的仪式。
我不敢再多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捧着箱子又转乘了几站公交车回到了学校。
在寝室,我用剪刀尖小心翼翼地划开了纸箱上的封条,满怀好奇与期待地打开了箱子,一道红光映入眼帘,不是镶钻尖头高跟鞋,也不是炫目的宝石戒指,而是被塞得满满的袋装辣条。
我瘫坐在凳子上,神情呆滞……
(六)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在澡堂工作的时候突然一阵头晕恶心,蹲在地上,哗哗作呕,一些浅红色的膨胀物出现在眼前,我知道,那是吃了一个月辣条的结果。
慢慢站起身,我走出了澡堂夹杂着令人反胃的搓澡泥酸臭味,换好衣服,踏上那双白色的帆布鞋,上面还有一些残存的泥垢。
后门,大妈正歪着嘴和几个女人尖酸刻薄地议论着婊子狐狸精卡莉的活该遭遇,不断地翻着那两只死鱼一样的白眼。
我没有询问,也没有细听,再也没有走进这条巷子,来到这个有三层楼的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