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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龙独坐在侯府上,抚枪叹息。放眼四海,无人不知常山赵子龙和他手里这柄宝枪。此枪名涯角枪,取“海角天涯无对”之意,即今天所谓的天下无双。枪长一丈三尺七寸,上等亮银锻制,通体光白,重七七四十九斤,与项羽霸王枪,霍去病梅花枪,马超虎头湛金枪同为一代名枪。赵子龙凭仗它,南征北战,一生未尝败绩,被誉为“常胜将军”,名彪青史。故而赵子龙爱枪如命,从不离身。即便现在早已解甲归田,颐养天年,尤日日操练,习枪不辍。别看他年事已高,抖起枪来却是威风不减当年。挑、穿、扎、刺,干净利落,气度不凡,一串串枪花如飞雪漫天,令人好生赞叹。
赵子龙的一生应该说了无遗憾了,可始终有一件事让他放不下,便是这涯角枪该传给谁。
赵子龙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赵广,小儿子赵朗。将门无犬子,赵氏兄弟都颇具父风,仪表堂堂又武艺出众。他们立志要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代名将,从小就暗暗较劲,谁也不服谁,在学枪上下了很多功夫,渴望有一天自己能接过父亲手中的涯角枪。自古云,枪乃兵中之王,能致万人敌。大丈夫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学枪是必须的,而手有名枪,则如虎添翼,离成为名将就不远了。
儿子们争气,本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可是,为了争枪两兄弟结怨,就太不好了。尤其现在,赵子龙的时日已不多,两人的恩怨愈演愈烈,一见面就相互嘲讽,怒目而对,然后打起来。刚才,两人进来请安。赵子龙正在擦枪,这是他的习惯,每天都要把枪擦得一尘不染,如同对待他一个多年的老朋友。
“好枪!”
“好枪!”
两个儿子夸赞着。
“父亲,您就把枪传给我吧。”
“父亲,您还是把枪传给我吧。”
两个儿子为了枪又争起来。
“凭什么传给你?”
“凭什么又传给你?”
大儿子捋一捋袖子,“试试?”
小儿子捋一捋袖子,“试试?”
赵子龙大喝一声:“胡闹!我还没死啦!你们成何体统?”
两个儿子不再吭声,恭敬地听赵子龙训斥,各自谢罪,出去了。
没过多久,家仆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叫:“侯爷不好啦,大少爷和二少爷在校马场真刀实枪地打起来啦!”
赵子龙赶紧上马提枪,一路疾驰,赶到校马场,只见已人山人海,万声喝彩。众人一看,大名鼎鼎的顺平侯赵子龙来了,白袍白枪白马,真是威风凛凛,迅速让开一条道。
赵子龙冲进校马场,只见两个白袍小将厮杀正酣,一个矫若游龙,一个捷如云豹。两柄白枪舞得眼花瞭乱,尘土飞扬。赵子龙忍不住赞叹,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大儿子赵广终究年长,输小儿子赵朗一些力气,渐渐难以招架。小儿子赵朗年轻气盛,越战越勇。他求胜心切,把枪上挥下绕,左穿右晃,化作盘龙之势,忽然又从中路探出枪来,直取赵广的咽喉。
赵子龙大叫一声不好,拍马冲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开赵朗的枪,赵朗猝不及防,只觉虎口一麻,撒枪落地。
“好!”众人喝彩。
“不愧是常山赵子龙。”
“好一个涯角枪!”
“能亲眼目睹长坂坡英雄风采,真是三生有幸啊。”
众人赞不绝口,赵广赵朗惊愕间一看,是父亲大人,连忙下马,伏地请罪。
赵子龙坐白马上,一轮耀眼的太阳正好悬在头顶,只觉得整个人都是一片光辉。他威严地说道:“我自幼让你们练枪习武,是为了让你们能顶天立地做人,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伤天害理,不择手段。你们是兄弟,情同手足,本应相亲相爱,可为了区区一柄枪,你看你们都干了什么?”
赵广赵朗低头回答:“孩儿知错了。”
“以后再也不许有争枪的事,否则就不是我赵家的后嗣,不准进赵家的祠堂,入赵家的族谱。”
赵子龙哼了一声,策马回府。他越想越愁,这咋办呢?照常规,赵广是长子,嫡出的,自古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应该将枪传给他。可赵子龙对这些不以为意,他看得出,小儿子赵朗虽然是庶出的,却更像他,在天赋上明显高于大儿子,刚才那一招“白蛇吐信”真得涯角枪精髓,也难怪小儿子赵朗能跟随姜维左右,大儿子赵广却不能。姜维是军中奇才,也是枪界后起之秀,他手中的“绿沉枪”不输于历代任何名家。小儿子枪法的精进,明显受到了姜维的影响。英雄识英雄,若是涯角枪能融合绿沉枪,那更会威力大增。因此,赵子龙从心里早已把涯角枪许给了小儿子赵朗。
踌躇再三,赵子龙做了决定,他召集家人立下遗嘱:长子赵广,世袭他的爵位,这符合祖制。次子赵朗,继承他的涯角枪,这也不违背祖规。因为,涯角枪是他从常山师门带出来的,属于师门,他没有支配它的权力,只有值得拥有它的人拥有。
当他讲完,赵广痛哭流涕,一个劲地叫“凭什么呀?”赵朗则手舞足蹈,不停地夸赞:“父亲大人真是英明!”
看着这一哭一笑,赵子龙百感交集,莫衷一是。哎,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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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一个陈旧的老四合院。
此刻外面的太阳贼大,烤得大地冒烟,树上几只蝉不知死活地叫着:热呀~,热呀~。院子里的花草蔫了,卷着叶,一只飞鸟冲进大厅,才发现撞错了门,很快又飞了出来。
大厅里陈设简单,倒也幽雅干净,两边是一套复古式黑漆雕花桌椅,显得古色古香。中间则供着神龛,神像刻着一位提枪骑马的白袍小将,牌位上写着:“三国顺平侯赵云”,旁边枪架上竖着一杆白枪。
一个佝偻的老头毕恭毕敬地上了三柱香,默祷了一阵,颤微微地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凝神良久,用吃力的声音说:“涯角枪就要失传啦,百年之后,我赵未然有何颜面面老祖宗啊。”
赵未然是涯角枪的传人,自三国赵子龙起,传了多少代,没人记得清。当初,赵子龙采取折衷的办法,把涯角枪传给小儿子赵朗,是指望他藉此有朝一日能封侯进爵,和大儿子一样。不料他死后没多久蜀国灭亡了,赵广被削为平民,赵朗随姜维战死,一切都成了繁华一梦。赵朗的后人从此遁世,历经朝代翻覆迭更,才保存了下来。同时,他们保留了个涯角枪,世代相传。虽往事以矣,但赵家的人依然把涯角枪作为他们的骄傲。其间也考上那么几个武举人,出过几位不太出名的武将,而最多的还是拳师,单凭这杆枪就能在江湖立足,因此一直香火不绝。
赵未然自幼随父学枪,吃过很多苦,比如练习端枪,用一根粗糙的木棒插进磨盘里,平举着绕院子走圈,一走就是几个时辰。还有练习出枪,用枪尖去戳灭油灯,那火苗跳来跃去,连戳几个时辰都戳不熄,这些是练枪的基本功,必须日复一日地练习,才有所获。没有特别坚强意志的人,根本练不下来。赵未然苦学七年,才方有所成。
学成之后,他走南闯北,卖艺为生,结识了很多朋友,得到过一些名声,曾经也风光过一阵。每每想起那段日子,他显得颇为得意。
时过境迁,如今这些不吃香了,很多手艺濒临失传,涯角枪后继无人,原本也在情理之中。
赵未然想把涯角枪传给两个儿子,可两个儿子打小就对这个不感兴趣,让他们举磨盘,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他们还振振有词。
“爸爸,卫星都上天了,您还让我们学这落后的玩意。”大儿子赵发噘着嘴说。
“爸爸,就是我学成赵子龙那样,也抵不过阶级敌人的一颗子弹。”小儿子赵权撇着下巴说。
两个小子怎么也不肯学枪,他们整天戴个红袖章,跟着一群人喊口号、贴标语、破封建、除迷信,去批斗,为拥护。
好歹那个岁月不长,总算迎来了一个春天。两个儿子年纪还不大,学枪还来得及,赵未然又试图让他们继承祖业。两人根本就不愿意,他们烫成波浪头,戴上墨镜,穿着牛仔衣,整天抱住一台收录机,扭腰曳屁股,嘴里一阵乱哼。
“老爸,你太老土了,如今流行迪士科,谁学你那破枪?”大儿子赵发发着癫说。
“我说老爸,你也该把那破铜烂铁扔了,不然跟不上时代。”小儿子赵权晃着脑袋说。
赵未然只能无奈的叹气。
后来由于历史机遇,两个儿子下海经商,成了有名的老板,他也抱上了孙子。为了把孙子培养成社会精英,两个儿子在教育上不遗余力,学英语、学吉他、学足球、学上电视节目,惟独不让学枪。大孙子赵新七岁的时候,赵未然偷偷地让孩子学举磨盘。孙子一看,吓得哇哇大哭,赵未然怎么哄也不行。儿媳妇出来尖叫道:“爸,您这是干嘛呢?想要他的命呀。”赶紧抱走了孩子。
从此,两个儿子坚决不许他再教小孩学枪,媳妇们也时刻盯着他,赵未然只能作罢。也是,都要进入新世纪了,世界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那会儿,沿街卖艺,没人阻拦。若赶上庙会,还能遇见耍猴的、唱戏的、说书的、玩木偶的,大家都是艺人,一起说说笑笑,欢快得很。现在呢,数不清的高楼,密密麻麻的汽车,根本就看不见街头卖艺人了,城管又赶得太厉害,就算没有城管,也没有合适的地方搭台。再说,如今娱乐方式很多,人们对过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耍枪,谁看?
赵未然想过开武馆,可是别人进门一看,举磨盘绕圈?赶紧走了。人人都知道赵子龙,哪晓得他那套枪法看上去这么笨?一点儿也没电视好看,估计是假的吧。
赵未然还去找过武术协会,可他名不见经传,也没人听说过什么涯角枪。这套枪缺乏观赏性,不符合现代武术的标准,所以根本引不起武协的重视。
一晃,孙子们都长大了,他彻底老了,涯角枪依然没有归宿。
叹气间,大孙子赵新进来了。他高高的个儿,戴着眼镜,再过一年,大学就毕业了。
“爷爷,又再为涯角枪发愁哪?”赵新问道。
赵未然并不作答,赵新拿出手机,“爷爷,给您看样东西。”赵未然凑上前一看,是3D动画,一位白袍小将正使着他们家的枪法,大体动作不变,然而在细节上做了很多变化,配上了音乐和一些炫目的东西,让这套枪法变得格外好看,连赵未然都觉得涯角枪居然这么神奇。
“怎么样?”赵新问。
“好,真是好,谁做的?”赵未然竖起大拇指。
“我和几个网友做的,我们打算做一个关于赵子龙的动画系列。”
“哦?”
“是这样……”赵新在网上认识了一帮朋友,他们对赵子龙文化很有兴趣,便建立了自己的社群和公号,还开发了一些相关的小软件。赵未然不懂这些,但他听得很有兴趣,也很疑惑,几次欲言又止。
赵新看出了爷爷的心思,便说:“爷爷,我知道您一直对我们不学枪耿耿于怀,其实呢,我是最佩服咱家的老祖宗赵子龙的,一直以他为榜样。只是您让我像他那样学枪,我真的做不到,我也吃不了那个苦,毕竟我们的时代不同嘛。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印记,有些东西会变,有些东西会不变。我虽不学枪,可这并不妨碍我学赵子龙呀,学习他的正直勇敢,忠诚大义。如果没有赵子龙,涯角枪再好也无益,可有了赵子龙,即使不用涯角枪,也会光彩夺目。传承不是在于技艺,而是在于精神。爷爷,你觉得呢?”
赵未然一阵惊叹,心中豁然开朗,然而他问:“那你的意思是涯角枪不必学了?”
赵新说:“学是可以学,不过呢,学得方法很多,比如像我这样制作一个动画,不也是可以么?有些东西还得更新,否则会被淘汰,比如咱家的涯角枪,本为古代军中所用,适于马战,套路由还演变而来,在当时肯定有它的价值,可如今骑兵不存在了,现在武术又多用健身,不是厮杀,涯角枪就显得没有用途了。如果不作改变,没有人会对它产生兴趣。像您那样的练习方法,我都给吓哭了。如果换个方式,也许就会不一样。”
“对呀,还是年轻人有思想,咦?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上网呀,如今没有什么不可以上网查到的。”
“哦?这么神奇?”
“当然,您也可以上网呀。”
“我不行。”
“没什么的,我可以教您……”
爷孙俩从未这么谈得来,赵未然也从未这么开心过。
翌日,赵未然恭恭敬敬地朝神龛上了三柱香,笑盈盈地说:“涯角枪终于找到传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