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哥:
见信好,最近地里农活忙不忙?好几年没见了,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上一次见你,你说你在拉鱼,河南陕西两头跑,一次能挣几千块,一周能跑两三次。你脸泛红光,掰着指头兴奋地和我算细账,然后指着自家天花板,伏在我耳边神秘地说:“一年能怼一栋楼!”你声音庄重有力、充满自信,从我耳膜直抵我的心脏,你还是我最最佩服的那个“蝈蝈”哥。
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起小时那次摔“面包”。积攒的几十个“面包”,被我输得只剩一个最小的,我攥着“面包”在那抹眼泪。你像个幽灵,闪身而至,从我手里夺过小“面包”,又塞进去半个热红薯,丢了一句,瞅你那出息,看哥给你表演,便加入战斗。你先是掀翻一个大“面包”,接着屡战屡胜、所向披靡。哥,你知道吗?你跨步俯身、舞动右臂摔“面包”的身姿,在我心里像神一般的存在。
哥,上上次回去,你光着膀子在那“推拖拉机”,看到我回来,你说回来了亮,来一起玩,我说我不会,你说不会“钓鱼”也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我说我看你们打就行了。你在牌桌挥斥方遒,输了大声咒骂,赢了妙语连珠,你与这个烟雾缭绕的牌桌,显的那么协调融洽,在我的心里,却是那么格格不入。我还完好保存着你送我的《十二生肖童话》,定价五十块三毛八,那时候这笔钱对你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你说小铁,要去县城上学了,好好读书,以后当个作家。我知道这是你寄托在我身上的梦。你是家里的老大,你的弟弟妹妹们都上了大学,这里面有你的一份功劳,你初中辍学打工挣钱,撑起了这个家,你说读书有什么好的,还是挣钱带劲。但我知道,书对于你来说就是那个名花有主的梦中女郎,你爱它恨它想亲近它又远离它,你借口垫柜子在我那搜罗的旧书是最有力证明。
哥,在这里向你道个歉,我偷看了你的日记。有次去你家,你不在,嫂子说你很快回来,让我等一会儿,我无意中看到屋里被你码得整整齐齐的我送你的那批旧书,有的已经被你翻烂了。在这里,我发现了那本64开小日记本,封面用楷体印着“工作日记”,封皮下面工工整整写着“芮建国1999年6月29日购于万滩镇红星书店”。站在那里与我熟悉的、认识了几十年,又陌生的、初次见面的芮建国对话,我的内心在狂烈激荡,像是一根沾着水的小柳条不断抽打刺激着我对你的认知,你写在扉页的那首小诗像火红的烙铁一样烙在了我的脑子里:头,是大地的头,脚,是大地的脚,我的五脏六腑是湿润的泥土。青春,是时间的青春,岁月,是时间的岁月,我的眼耳口鼻在苍白的记录。内心,是自己的内心,灵魂,是自己的灵魂,我的七情六欲只回答孤独。哥,从你的日记里,我重新认识了你,我知道表面上粗狂不羁,在牌桌上挥斥方遒,把钱视为生活目的的你心脏迸发的是文人的节奏,就像你在日记说的那样,想成为一名作家,像朱自清、沈从文、王小波那样的作家,哪怕有一个人读你的文章,哪怕当一名不入流的四流作家。你还继承了文人的多愁善感,只不过忧郁的情节更甚,你的日记中多是悲观的调调,你厌恶生活的现状,总是以“如果”“要是”“要不是”这样词汇慨叹对生活的遗憾。
哥,今夜,有颗叫“Neowise”的彗星划过,据说它3000年后才会再次光临。信写到一半,我爬上33层楼楼顶碰运气,城市巨大的霓虹灯闪烁,光芒盖过了太阳的余光。我仔细寻找,遥远孤独的天狼星,无精打采地挂在那里,除此以外一无所获。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夏日燥热的夜晚,你和我并肩躺在瓦房顶看星空的情景,温热的瓦片烘烤着你我的身体,温热的血液在血管里欢畅地流动。你让我猜密密麻麻的星星像什么,不等我回答,你就悄悄说,像不像七婶的脸,我俩的笑声在宁静的夜里震荡。宇宙好大,麻子般的星星有的是地球的几倍甚至几万倍,我们好小,相对于宇宙,真的连蚂蚁都不如。你说球,我就是宇宙,你也是宇宙。哥,你一定看过那批旧书中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有一句话被我重重地划上了下划线:如果所有的人都抛弃你,把你强行赶走,那么,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就趴下来亲吻大地,用你的眼泪滋润泥土,土地会从你的泪水结出果实来。
哥,你有什么孤独的,你有康德孤独吗?你有卡夫卡孤独吗?你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孤独吗?至少你有一名读者,我就是你最忠实的读者,我像喜欢李白那样喜欢你,我像喜欢冯唐那样喜欢你,我像喜欢毛姆那样喜欢你,我像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喜欢你。那次见到你,你站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悠闲地抽着烟,你的头发长了,你的胡子没有认真刮,你的皱纹像盛开的蔷薇,这是我能想象得到作家最好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