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经常给小孩讲妖魔鬼怪的故事,用意是吓唬小孩不要乱跑,要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活动,防止发生意外。
村子里的恐怖故事,来去都是那几个版本,流传了无数遍,尽管孩子们都能倒背如流,在闲时却总爱揪着大人重头讲一遍。大人讲的时候,一边听,一边还是会冒起鸡皮疙瘩。年纪稍大的孩子知道这些都是大人虚构出来吓人的,真实世界不存在“熊魀乸”这类吃小孩的怪物。
农村有树木茂盛的高山;有明澈潺湲的河流,还有适合万物生长的肥沃土地,滋养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小动物。孩子们不怕马蜂、老鼠、蛇、蚂蟥这些长相恶心又会给人造成伤害的动物,却都怕一个人--打针佬。
打针佬就是本村的江湖医生。五十岁左右,卷发,秃顶,瘦小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眼镜,镜片又厚又发黄,说话轻声细气的,比病人更像病人。不过他脚上一年四季都穿着一双透气的皮凉鞋,寒冷的冬天也不例外,又显得身体很硬朗。他也下地干农活,不知从那里学来的医术,平时给人开药打针,也给猪和鸡看病。
镇上医院离得远,村民身上有小毛病都去找打针佬。
我小时候不爱学习。差生都讨厌去上学吧,尤其讨厌公布测验成绩时老师嫌弃的眼神,对待屡次考不及格的学生,他恨不得将试卷撕碎了再砸其脸上。加上二年级时,我喜欢的女孩转校了,对上学的厌恶度简直到达了极点。
可除了周末或放假,还有什么理由不去上学呢?
除非就是生病了。
生病可以不去上学,连平时严厉的家长也会变得温柔,不用你干活,有时还炖瘦肉汤喂你。生病的好处实在太多了。安逸在家两三日后,家长就会询问你的病情,这种询问包含了关心、担忧,也在试探你是不是舒服上瘾了在装病。
普通的咳嗽可以装,但发烧就是真的不对劲了。
有一次我在家休养了三天,吃了感冒药,还是没能退烧,这时我妈开始担心,光靠吃药没效果,决定带我去打针。听到要打针,我疲累的身体更加沉重了,我能抵挡得了咳嗽时的撕心裂肺,也能承受发烧时的混混沌沌,却忍受不住打针佬粗大的针头在我稚嫩的屁股上扎洞。他有一个小药箱,里面有两行格子,一行放着大细不同的玻璃针管,另一行放型号各异的镶嵌式针头。这些注射工具都是重复使用,用过就放在沸腾的热水里消毒,现在回想起如此草率的消毒方式,真是后怕。
我几乎是被我妈绑着背过去打针的。去到打针佬家里,为防止我逃跑,我妈将我按在他的会诊台前面。他慢吞吞地将体温计放进我的胳肢窝,吩咐我夹紧,然后用他那双摧毁过无数片屁股的大手帮我把着脉,把完脉,体温计也取出来了,他举起体温计凑到眼前,隔着厚厚的镜片我能看到他阴毒的眼神。“要打针。”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呀,宣布我命运的声音从他口中说出。这时,他的老婆也在一旁走了过来,一个体态臃肿的农村大肥婆,联合我妈一起把我死死按在板凳上。她们哪会在乎我的恐惧、我的抽蓄、我的一万个不情愿,我也明白不可能逃掉,只期盼他挑一支细针管。
打针之前屁股会被优待一下,冰凉的酒精棉涂在上面,产生阵阵快感,只是这短暂的貌似友好的前兆,会给当事人制造更大的心里压力。就像罪犯可能不惧怕行刑,却会在狱警端来一盘丰盛的酒菜之时情绪崩溃。
屁股上的凉意瞬间消逝,我用浸满泪水的余光看到注满药水的针筒,打针佬用手指弹了弹针管。来吧!我紧绷全身肌肉,迎接锋利、坚硬、冰冷的针头刺进我身体最洁白最柔软的地方。屁股推进药水,真的没扎着骨头吗?我想骂他祖宗,可人在他手上。
打完针,在我妈背上,她双手轻轻护着我的屁股,回家的路上走得很慢,坑洼弯曲的泥巴路,走得四平八稳。“不哭了,不哭了,很快就好了。”我妈不时安慰我。此时我不再感受痛楚,而是觉得她的背是那么的宽阔又是那么的柔软。那一刻我似乎懂得了爱和幸福。
我真想就这样伏在上面不下来,又怕其它孩子看见笑话。
退烧了。只是半边腿不能正常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妈连续几晚用热毛巾帮我敷屁股。她还叫我不要用手摸针眼。
大人和小孩的屁股都被打针佬摧残过,大人们对他态度依旧良好,在小孩眼中他就是噩梦,就是现实中的“熊魀乸”。某日,我们几个小孩在路边玩爆仗,远远看到打针佬挎着药箱向这边走来,我们一致认定给他点颜色瞧瞧。于是将爆仗埋在土里,只露出一条火药引,然后点燃一根香架在上面,算好打针佬经过的时间。设计好陷阱,迅速躲到旁边的果园里,大家都小心翼翼,期待打针佬被炸得魂飞魄散。
爆仗在离打针佬两米远的距离炸了,他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住,脸色发青,虽没有摔倒在地,但双腿巍巍颤颤,边走边骂:“谁干的阴德事?最好不要被我知道,最好永远不要生病,不然把你屁股扎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