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望着面前这钵中浅浅的几束钢针轻轻的闪烁,那是窗外摇动的树影吧,将秋日请来做银色的舞蹈,又见龟兹舞姬胯上跳动的饰片。针尖又细又利,让人看看都不觉肠胃抽搐滴血。这针尖又是温柔的,它曾在昏黄的牛油灯下在母亲指端跳动。那年罗什九岁,与母亲同游天竺。
“儿入东土已二十载余,译大乘经典两百余卷。这三年就在这长安城草堂中主持译经,弟子道生、 僧肇、 道融、僧叡等跟随我多年——人称‘什门四圣’,另有国主所遣沙门八百余人,每日勤行不辍。发愿东来之时,绝未想到有如此盛况。
如您所知,大乘经典所倡,普度众生。而这些年,这些经典,至今日又所度几人?这些,我本是不疑的。但现下又逢女难,只此,似这女难总是躲不过的,连自己都度不了。我原本不记年岁,但不能忘三十三岁那年,随秦人入凉州。本想兵灾后总也可专心译经,不理俗务。但那吕将军却多生事端,执意将一同掳来的表妹配与我,不从,便是两条人命。世人最后所传便是罗什破戒了,其间几番凌乱,不需多说。总算是即保得性命,又得保全戒体。就在败露时,世上又传某高僧语:年至三十五岁仍不破戒,将来必定大兴佛法,度人无数。如果破戒,就只能当个有学问的法师罢了。那吕将军却不似先王只欲以佛法统领西域,正好借此流言得个清净。方才委曲得全。
如今,又是这般。终是躲也躲不过。"
窗外一声鸟鸣,是黄鹂吧?
“这雀儿在此地甚多,据说并不南归的,这夏末之时,它又要飞去何处,何处去躲过这个寒冬呢?昭祜厘大寺只有黑鸦,叫声虽哑耶,于我又似天籁一般。也是这般时节,那一声鸦鸣中,诸天为我而开,融入那天光中,大地中,白云里,砂石里,每一寸枯枝的颤动便是一次心跳,每一拂寒风都是一次呼吸,只在这石窟中,便似有了这个世界。这消息,我无法独享,我要告诉这世间,每一个人,每一匹马,每一匹牛,每一只鹰,还有那只黑鸦:你说的,你听懂了吗?我以为,这便是世尊在菩提树下的觉悟。他说了四十九年,就是这个,我也要去传这消息,四十九年也好,九年也好,龟兹也罢,东土也罢。后来我知道,他为何说了四十九年,又为何说而无说。
再后来,我又知道,我真是错了。那是许多年后,秦人破城时。城内本已烧无可烧,仅余王宫和大寺。但终于,这也躲不过。那大火,确与观修之火不同,不仅热而且痛,不仅肌肤痛而且心痛,不仅有似乎亘古不息的呼呼声,更有马儿绝望的嘶鸣,木梁噼啪的爆裂,龟兹语、波斯语、天竺语都已化为一个声音,这声音却无法分辨,似那咒音,只有音却不知意,却又有无边之意。这咒音中,这烈火中,我也化了,化为那飞灰,化为那烈焰,化为那呼呼声、吽吽声、嗡嗡声。我想我真是化了的。那断垣中,刨出的却不是我了。
但秦人说,烧化的金银还是金银,能喘气的光头还是可以复王命的。
到了凉州,我发现,我没被烧化,所学也没少一丝一毫,我还能把它化为秦语,秦人于是亦知:闻佛所说,皆大欢喜。又十数年,又一轮回,又是血洗城垣。至长安,却还是锦缎铺地,七宝幡盖,王乐高奏。
还可以度人么?是度的人多,还是杀的人多?
娘呀,人都说您是菩萨再来,如世尊般,路遇饿殍后便离家向佛。还带着我这个孩子,这个传说中的再来佛陀,远离世俗欲乐,跋山涉水至天竺访高僧大德。您的儿,却只是那只羔羊,只想藏进您的腿弯,避过这一阵风雪。风雪再来时,就藏得更深些。转过年去,羊儿就长成大羊,即便如此也敌不过狼的,那不是一只羊的梦想,那梦想中绝不会生出钢牙利爪。这寒风中,某个僻静的石窝里,需还有一只小狼崽吧,他此刻的梦想原和我一样的,枕在母亲柔软温暖的胸腹间快些睡去,母亲的心跳便是天籁了。让这只母狼也做我的母亲吧,这天籁总是一个声音。”
“大师……”
随着一声风铃的轻响,原来是道生。他闪亮的星眸,如秋水中凌凌波光,这波光总伴着团花般的嫣红,那些年在龟兹便也是这般光景,这是怎样的年少时光啊!
案前的绢帛已展开至最末的半尺,“如是我闻,皆大欢喜”。一字不改,这二十年便是如此,改无可改。
“诸位想来皆知:长者维摩诘,示有资生,而恒观无常,实无所贪;示有妻妾采女,而常远离五欲污泥。那是世尊时代,算来近千年前了,谁又见过。”我将手伸入钵内,拈其一支针来,立于两指间。自窗棂洒落的光影映衬着它表面的锈斑,依然挺直,针尖上隐隐传来风鸣,似在嘶嘶轻响。随那风儿潜来,依稀的,有母亲指尖划破后的腥甜气。透过二指肌肤,是些许温暖,又有些凉意。斜射的日光并未在屋内走出多远,众僧大半隐在日影中,不耐寂寞的衣角偶尔拍打一下草席,似乎在应和这无言。
我轻垂下针尖,在钵沿上荡了一荡。噌的一下,如钟如磬,又细不可闻。
余音似散未散。
“诸位,维摩诘大士偈曰: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在欲而行禅,稀有亦如是。这想必是不难解的。如此,诸位若能与我一般,将这钵银针饮入腹中,我就同意你们娶妻蓄室。否则,绝不可学我的样子。”
我将指间银针抛入钵内,顺势抄起钵来,再一扬首,全数灌入喉中。
“啊,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