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屠场》读后感
懵懂时,曾以为文学是确有分类的。后来,认为标签可以定义文本。现在,只有时间能描述小说的客观存在了。类型文学与纯文学的甄别,有时困扰我的头脑,因为界限实在是不清晰——以前是这么想的。冯·内古特给这个无知的科幻小说迷当头一棒,当真是证明了“思而不学则殆”。
首先,关于科幻小说进行讨论。有很多人辩驳过,是“科大于幻”还是“幻大于科”。通常观点是:科幻小说毕竟是小说,当然精彩的故事更重要。于是有神坛上的《三体》。笔者读了不下十遍《三体》,对其叙事特点、语言风格与情节设置已了然于心,也自然将其与纯文学相比。结论是:类型文学毕竟是类型文学,高度实在有限(但并不妨碍其作为中国科幻的扛把子与提升全民科学文化素养的良药)。通常观点前一半正确,后一半把故事改为小说就形式上正确了(虽然大多数人依旧把小说等同于故事)。冯·内古特是奇才,他把科幻完全为小说服务,达到了惊人的艺术高度。他成为60年代美国文化中心作家中的首位,亦是当代文学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文学没有定义,只有内容和形式。
作者为了表现这两者,把科幻化用得淋漓尽致,轻松用科幻屠宰了现实。在形式上,“脱开时间链”使叙事结构、叙事方式空前自由,是时间突围的妙用典型,真正做到了非理性意识流与理性场景转换相结合。利用睡眠与阴暗场景切换,环环相扣,把战争与战后以及对战争的态度、外星旅行都融会贯通。每一次照应,都令人感受到极大的黑色幽默、极大的荒谬感——时间基准点消失不见,所有主人公活着的时刻都是能随意叙述的时刻。在内容上,他对科幻的运用是信手拈来,不仅整本书用四维时空观传达他心中浓郁的悲观主义情绪,将常人可能写成血泪史的战争经历用科幻表达观点态度,极尽表现麻木的外化,还夹杂许多几乎成型的科幻构想——尽管除了“千足虫”构想都接近软科,软科水准估计也与《1984》不分伯仲,尖刻讽刺了宗教与秩序的道德丧失,足以见其思想之深刻。
结论是:冯·内古特可以说是一个科幻作家,但他更属于美国当代文学史。
其次,讨论《五号屠场》的主人公塑造。这当然不是传统战争小说、科幻小说中的英雄式主人公,而是现实中宏大叙事里命运随波的小人物,窘态毕露,又不失真实。认同特拉法玛多人的世界观前,他是个当前意义上生活的失败者,上战场不像个军人,成为战俘中的拖油瓶;战后,为财娶了一个不喜欢的妻子;普普通通的贪财好色,平平常常的行为反应。认同特拉法玛多人的世界观后,他成为思想上的神明,睥睨着人类恐惧的死亡与害怕的失去,所做的只有传授给世界真理。这种颠覆与反颠覆,造成巨大的反差张力,使得主人公形象与思想转变益于接受与理解,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再次,讨论元小说写作。作者的元小说写作相比无知笔者唯一见过的格非《褐色鸟群》元小说写作多出一个特点:书中笔者的小说参与。在比利当战俘的路上,每每遭遇关键点,书中的笔者就会跳出来,声明自己当时就在现场,朋友也在。不难看出这一刻意深化真实性的写作行为,是为了强化战争中事件的真实性,更给读者冲击力与提升震撼程度。也不难想象,德累斯顿大轰炸二十年如梦魇缠绕着作者,是怎样一种绝望。有人认为《五号屠场》具有新历史主义的表现特征,我不认同。这部小说中借助虚构的四维世界观,论的是世界历史的不可更改性、绝对性,依旧是更加倾向于对难以改变的现实予以悲观情绪的流露,而非展现社会历史的虚构性,展现更多的是荒谬性与无奈。
接着,讨论语言风格。冯·内古特是黑色幽默的大师级人物,这点人尽皆知。他语言的特点,笔者感受到很明显的有:一,极其贴合主人公认知环境的比喻,以及接下来一段叙述都直接用喻体代本体。譬如,最后那辆像棺材的马车,后文就直接写主人公躺在棺材里,似乎是大轰炸后人成为木炭棍,连棺材都没有的荒谬烘托。二,学习特拉法玛多人,对死亡叙述后,加上“事情就是这样”,这句表面上漫不经心而实际上寓意深刻的句子,还有其他引文重复,看似淡化死亡,实则在悲悯人在战争中价值的丧失,控诉战争使得人们对生命熄灭愈来愈麻木。三,口语化处理与大篇幅小段对话,对于还原场景与展现各色人等特点以及“预言”其命运很有帮助,这是其他纯文学作品较少采用的。
最后,谈谈社会预言与美国文化。初读该书时,由于缺乏理解,没法震撼于德比的死刑,冲击最大的是坎贝尔著作中对美国的论述——简直是美国的鲁迅!所有问题条分缕析,阶级矛盾毕露无遗,价值扭曲滑稽称奇。对美国人的民族劣根性揭露的透彻程度、功力丝毫不亚于《呐喊》《彷徨》。而且这部书还是当年美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得不说,绝望的的确确传到了今天,这就是大师。
在那个年代,两极格局还针锋相对;在那个年代,工人在美国也曾拥有权利;在那个年代,耀眼的太阳尚未西沉。美国梦曾经是存在的。
可是社会主义阵营垮了。资本主义的受益者迅速收起它们的慈眉善目,肮脏的优势“顺风激靡草”般几乎征服了全世界,直至今日。努力与能耐观、自嘲与拜金观、失尊失爱的人民、衣冠楚楚的慈善、和谐无存的社会穿过岁月中无数人的苦难来到我们面前,真正做到了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五十多年过去,冯·内古特用科幻“设定好的一切”依旧如设定好的在运转,周围的人都说,这就是社会,不融入就去死。
我们该不该等着屠宰,继续说:“So it goes.”?(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