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年开始,我所在的部门重组,工作强度瞬间大到惊人,最夸张的时候,一个人同时要负责三个项目,加班经常要加到后半夜。这几天召开“两会”,看到系统推送的弹窗新闻,教育部似乎又要大力推行学生“减负”政策了。身边几个小伙伴冷笑,骂道,减个鸡儿负,小时候减的负,长大了都得用加班补回来。
笑骂的同事都是些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作为超一线城市,国家政策可能落实得比较到位,像“减负”这种历史悠久的政策,他们那些老去的80后们多少也都被波及到过。不过像我这种在二线城市长大的人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虽说小时候听说过“减负”的名号,但实际上也就是听听,晚上写作业该写到两点还是写到两点。小时候没减过负的,长大了照样也得加班,想想还真是亏了。
如果说哪个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因为“减负”而变得没出息了,那他可能还真是自信过度,想得有点太多了。没出息的人长大之所以没出息,跟他少做几道数学题没啥关系,跟“减负”更没啥关系。
我们的文化对教育一直有怀有一种执念,“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进入现代社会之后,也一直都在说“教育是根本”。佛教经书里描述一个事物喜欢用“如来说某某,既非某某,是名某某”的句式,用这个句式描述现在的教育状况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如果问一个人教育是什么,可能大多数人都会说,是将前人总结下来的知识传达给年轻一代人。如果问一个人教育的作用是什么,可能大多数人都会说让年轻一代人拥有前人的本事,好在社会中安身立命。可实际上呢,教育这件事在大家行为层面的表现似乎已经脱离了实用主义,变得更像是宗教。不管我嘴上怎么说,在行动中,我学习就是为了上大学。至于为什么上大学,根本不重要。只要我在九年义务教育之后选择了别的路,或者在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国家统招的大学,那就变成了“异教徒”,不仅社会看自己的眼光怪怪的,自己看自己的眼光也是怪怪的。
从这个角度再看教育,那这个“是名教育”就可以被分成两类了。一类是人们学习在社会立命的技能的方式,是工具;另一类是人们追求被社会认可的方式,参加人群的大筛选,是信仰。可悲的是,不管哪一类,“减负”都不太可能起到作用。
假如人们追求的教育是学习在社会立命的技能的方式,那么不管是谁,根本管不着你想学什么。
举个成人世界的例子。我曾在一所二线城市的省重点高中就读,学的是理科,考试内容除了语数外之外还有理化生三门。我的成绩处于中游偏上,算是一个顺应政策号召的孩子了。然而从我个人的价值观来看,学校学的那些东西没什么意思,就跑去学了个美术,所以现在的工作跟理化生没有任何关系。我晚上不睡觉学习新软件,你谁都管不着。
类似的事情不要太多。我公司的主程之前是个电工,另一个程序员之前大学学的是化工,我们的项目经理是金融硕士。大家都是什么时间学习现在工作的技能的?可不就是闲暇时间么。为什么不“减负”?因为大家都觉得,学这些东西比“减负”更有价值。
那同样的道理。一个小学生喜欢数学,觉得学校课程教的太慢,于是三年级学完了小学的所有内容,初中学完了初等数学,高中时参加了奥林匹克竞赛。人家就是喜欢,买本书回家自己学,学不懂了上网找组织结交网友。说起来,这位学习的内容是全部超纲的,就算没有补习班可以参加,上网泡论坛总可以吧。目标在那里,总有替代方案可以选。
对于爱学英语的小孩,你拦不住人家看英文电视剧,读英文原著;对于爱文学的小孩,你拦不住人家阅读语文课本收录之外的书籍;对于爱历史的小孩,你拦不住人家读历史课不教的那些历史。那这个“减负”,对于那些学习本领的人来说,根本不起作用。
而且,我外语不好根本不影响我数学物理得奖,我学不懂化学也根本不影响我参加新概念作文竞赛。如果学校课业实在太重,而我喜欢某科超过了其他所有科目,我完全可以选择不写其他科目的作业。偏科就偏科了,不及格就不及格了,又死不了人。就算你“减负”了,我考试能及格了,我该不喜欢还是不喜欢,我长大该不用哪些知识谋生还是不用哪些知识谋生。实际上,这才是真实的情况。
假如人们追求的教育是被社会的认可,参加人群的大筛选,“减负”也一样阻止不了人们追求更高的成功率。
筛选人群是按比例划分合格率的,而是否合格又取决于分数高低,所以只要社会是用这种方式筛选人群,人们就会追求更高的分数。
取得更高分数的方式是大量的刻意练习。你能限定筛选考试的范围,但你没办法框住学生不跑书店买卷子刷题;你能阻止在编教师组织学生补课,但你没办法知道学生家长找了哪个名牌大学的学生给自家孩子补课。不“减负”的时候,我追求的可能是85分,“减负”之后,我大不了去追求90分。
而且,就算你“减负”的态度十分强硬,减到筛选方再也没办法通过分数来筛选人,那他们也一样可以用其他方式筛选人。比方说面试,比方说介绍信,比方说参加过的社会活动的经验。门槛嘛,够得着的人多了,我要么抬高一点标准,要么多设几道坎。美国的大学不都这样么,照搬一下没什么难度。
最后的结果呢,追求分数的人为了比别人强,依旧在家刷题刷到两点,然后成为成功者。那些不愿意下工夫的人,依然比那些刻苦的人差一点,成为失败者。这个“减负”,对于那些把教育当信仰的人来说,也一样不起作用。
不一样的事情只有,由于那些拥有教师资格证的人私下补课的行为风险变高,所以越来越贵。然后补课的供需平衡被打破,没有教师资格证的人趁虚而入,普通家庭越来越搞不清该请谁来为自己的孩子补课了。
“减负”这件事根本没有用,不仅在道理上说得通,而且也是多少年来被现实无数次印证了的,那为什么还要“减负”呢?那就是“减负”的结果正是人们想要看到的。
教育之所以会成为一些人的信仰,就是有一条这样的宗旨,获得教育的权力人人平等,谁都可以参加,谁都可以收获成果。由于公众对教育有着宗教一般的狂热,所以当局对公众就一定要有个解释。
如果补课是合法的,好老师的价格必定水涨船高。穷人没办法得到好老师的服务,这个责任在谁?唯利是图的屎盆子扣在头上,没办法向公众解释,信仰瞬间崩塌。如果考题的内容可以超纲,那那些无法获得超纲知识的人就无法在筛选中胜出,这个责任在谁?搞特权的屎盆子扣在头上,没办法向公众解释,信仰瞬间崩塌。
而“减负”之后呢?老师输出的内容是标准化的,筛选人的考试内容是标准化的,总之只要一切都是同样的标准,只要把不同人群从官方获得的教育服务的水平拉平,责任就不在搞教育的人身上了。一个人学不好,无法在筛选中胜出,那都是他自己的事,跟搞教育的人无关。这个时候,不管“减负”的效果如何,对于公众来说,教育资源至少平等的,信仰也就能持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