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站在天桥。日落里,喧嚣的城市坠入了一片金色与紫色的暮色。
眼见那车水马龙皆在此刻融化了,融进那路灯的昏黄与残阳的暮色里去。其中穿梭着一个个行色匆匆而又满是疲惫的身影,人来人往,皆为利往。
我在等一个朋友,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一阵妖风袭来,惊走树上成群的黑鸟。我猛的打了个寒颤,不愧是地理书上说的西北季风,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贵阳湿冷的空气将它锤炼成这彻骨的凉。
风还像三年前的风。
目光瞟到了三年前就开着的那家糖水铺,老板居然在疫情的冲击下坚挺到了现在。三年前同高远路过甲秀楼,由于我们支付不起楼里高昂的茶水费,于是只得委身于这家糖水铺,窥视着远处不属于自己的亭台楼阁,望水兴叹。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两个心比天高的小孩想要附庸风雅,我还记得他用他网速慢到离谱的二手机打出来了一首打油诗,然后用一种极为抑扬顿挫的语调大声吟诵:
南明湖畔走走,
青山绿水依旧。
楼里有我无我?
清茶一盏悠悠。
这一幕叫路过的人至少有四五个回头,纷纷流露出看乐子的眼神,我尴尬到不自觉用手挡住了脸。他却视若无睹。我冲高远翻了个白眼:“什么有我无我?明摆着咱俩都进不去,因为咱俩的零花钱加起来也不够五十块。”他伸出一根食指高深莫测地摇了摇,用一种故弄玄虚地语气告诉我:“你不懂,布凡。这就叫诗歌的意境,当然我也不大懂,不然我铁定是当代寇平仲,不过未来的事哪说得准呢,你怎样保证我一定不会成为一个诗人呢?”
我实打实地佩服他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但看在他文科成绩的确太好的份上,我也故作高深地品读了他的那首打油诗,然后学着他摇头晃脑,“好诗,好诗啊。”
后来,我也不甘落后地模仿着《滕王阁序》在草稿本上写了一篇关于甲秀楼的冗长的骈文,他叫我给他品鉴品鉴,我当然欣喜于分享自己的创作成果。可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惭却让我却步,于是用仓促的语速,玩笑似地说了一句:“算了吧你不配。”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那张密密麻麻布满我歪歪扭扭字迹的草稿纸在一次偶然掉出桌箱后,被我慌乱地揉成一团,片刻犹豫后,扔掉了。
我实在太怕别人轻描淡写地嘲讽一句:“为赋新词强说愁。”虽然我也会像被捉住痛处了那样声嘶力竭地去辩驳:强说愁又何尝不是因为青年的眼睛更加澄澈,故而才更容易看见污浊?其实心里,还是实打实地羡慕那个无所畏惧的“大诗人”。
然而“大诗人”在上高中以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唯独一次在甲秀楼畔巧遇,他已经带上了厚厚的黑框眼镜,我问他是否选了他喜欢的历地生的组合,他却告诉我他选了物化政,“我家里说新高考最好选物理,现在的文科生能有什么出路。”他告诉我。简单寒暄过后,是短暂地沉默,空气像是凝固在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生疏中。
我看见暗红色的天幕中成群的黑鸟飞过,留下一串凄厉的哀鸣。
“还记得你当年写的那篇‘大作’吗?”望着那无比熟悉的亭台楼阁,我强行打趣,试图打破这种逐渐僵化的窘境。他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真是没有印象了,可能又遗忘了吧。”
遗忘。瑞士的学者们发现虫子如果丧失遗忘的能力,就没有办法继续存活。由此证明了大脑需要遗忘才能更好的发育。
所以到底要经历多少次遗忘,才算得上是成长?
风乍起,发丝贴到脸上。风还像三年前的风。
豆腐果的香气随风飘入鼻孔,肚子配合地咕噜了一声。我明白胃里已经在唱空城计了。
目光瞟向学校对门的老巷。三年前的布凡会在下晚自习后同高远一起冲进校门口那片流曳着昏黄的灯光与浓白炊烟的巷子里,布凡会用两张皱巴巴的一元钞票换一碗拿起来有些烫手的豆腐果,老板会慷慨地往豆腐果上浇两大勺折耳根辣椒水,高远则是会在一旁买一份热气腾腾的炸洋芋,同样地放尽可能多的辣椒,两人会在初冬刺骨寒凉的空气中将冻僵的手紧紧贴在烫乎乎的纸碗上,然后说笑着走上天桥。
三年前的布凡会在受到高远的鼓舞后心血来潮,在天桥上大声喊出:“那我也要成为一个作家!”然后嘴角残留着酱油,大大方方地回敬着来自天桥上人各种嘲弄和鄙夷的眼神,再自信满满地点一下头。侧身一看高远正被炸洋芋烫得合不拢嘴。
其实三年前的布凡也同现在一样,生在一个上个网都能被嘲文化荒漠的IP。
二手机扰人的短信提示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是那个“大诗人”发来的“真的对不起啊布凡,我们补课班物理老师又双叒叕拖堂了,下次吧,下次你补完数学直接来找我。”
我当然会知趣地回复他:“没关系,其实我已经走人了。”然后独自在昏黄的路灯下,叹出一团白气。
我不是波卓,也不是弗拉第米尔,我生命中却同他们一样不存在着戈多的降临。我恐惧一切虚无的等待。我下了天桥,走进熟悉的巷口,浓白的炊烟弥散在老巷昏黄的灯光里。我买了一份老贵阳豆腐果,还是那个摊位,同样大小的豆腐果早已从两块钱变成了三块钱。如果此刻的我还拿的出11块钱,我就可以去前面的咖啡店购买一杯热美式了(虽然美式搭配豆腐果有些奇怪,anyway,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一家开在贵阳的老牌咖啡厅,在喝到这里的热美式之前,黑咖在我的认知中还是同中药一样又酸又苦,若非为了提神绝对不会抿上一口,上高中后我也学着其它学生一样每天一杯黑咖续命,母亲看到我手机上新的咖啡粉订单后,会嘲讽地来一句:“还学人家这种小资情调,咱家可负担不起。”直到我16岁那年,惴惴不安地携着百元大钞走进咖啡厅后,我才知道,黑咖也可以在蒸腾的热气中散发出馥郁的浓香,和刚沏好的热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所谓的“小资情调”,也不过将将11块钱。
捧着那碗如三年前一样蒸腾着白色水蒸气的豆腐果,巷子里还是同三年前一样,炊烟与各种水汽一同流曳在昏黄的霓虹灯光中。
我喜欢看烟雾烟煴在路灯下的样子,喜欢那种缥缈的虚幻感,烟雾在灯光里可以是各种形状,恍然间像是编制成了白色的乌鸦,一会儿乌鸦又编制成了母亲,母亲又流淌成了我。这一幕让那个荒诞的故事在脑中一闪而过,不过注意力很快又被新的形状吸引了。人就是这样,永远喜新厌旧。
这种感觉有些像川端康成从火车玻璃的流光中看到重叠女人的美,川端在颠簸迟缓的列车里面竟然很轻易地抓住了生命罅隙里的暗流,然后尽情地享受并将其摧毁,他文字里有像刀片一样锋利而尖锐的悲伤,从手臂上嗖地一声划过,疼痛又清列,《雪国》里那种悲伤的徒劳很像我高中生活里没日没夜疲惫的生理感觉,没落且辛苦,辛苦却清列,清列又无奈。
蓦然地走着,路途悠长悠长像戴望舒笔下的雨巷,我却遇不到那个结着仇怨的姑娘。我迷茫地向前走着走着却不知去往何方,然某天猛然忆起,回眸,却早已远走得望不见最初的光亮。
彼时,我想撷一缕三年前的炊烟,回到那个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时空。
用筷子拈起一点豆腐果,放进嘴里,辣味素瞬间在我的味蕾上跳着欢快的踢踏舞。“嘶,辣!”我哈出一团团白气。
风还像三年前,撷走一缕炊烟。
到家时夜已深,城市又在夜幕的苍凉中变得岑寂,一座座灰白的高楼印在无边的黑色里,嘶吼出一种无声的寂寞。视线又见黑鸟,我始终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乌鸦,更加不确定的是,乌鸦是不是真的同长辈所说的那样可悲,永远无法摆脱不吉的象征。
我失眠了,于是将一个个念头抛向半空,用幻想给它们粉刷上迷幻的光彩,一会儿让它们脱手而去,一会儿又将它捉们捉回,慢慢地便肆无忌惮起来,无趣的哲思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年轻了。这种感觉真有趣。
一片死寂中,我想到一个荒唐的故事: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上,生活着一群无忧无虑的乌鸦,可在镇上居民眼里,乌鸦是厄运与堕落的象征。不知是什么时候,鸦群渐渐流传开一个传说,只要飞往苍穹,云朵就能洗去它们羽翼的阴霾,于是所有乌鸦到了一定年岁,都会竭力向苍穹飞去,这些乌鸦有的半途中就力竭身亡,有的飞过云层,却发现自己仍旧黯淡。乌鸦无疑是被骗了一一苍穹不过只是一场骗局。乌鸦却不愿接受这现实的残酷,于是剩下的乌鸦继续努力向更高处飞去,结果它们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分钟,才发现自己已坠入无尽的深渊……
天空甚至没有悲悯地为它们降下丝毫雨滴,因为今后只会有更多乌鸦前仆后继。
这个故事当然诞妄不经,但如果乌鸦听得懂人话,我会告诉它,它的竭力只不过是一场耗尽了所有气血的力竭,它生命的价值不该由羽毛的颜色来定义!即使羽毛被洗涤成所谓圣洁的纯白又有什么意义呢?它在鸦群里还不是一样的默默无闻。
算了,乌鸦不会懂,乌鸦再痛苦也不愿接受自己的付出只是徒劳,毕竟那失去希望的滋味儿更苦,就像我再厌倦学习,还是希望自己明天多刷几套试卷;合租房的室友说了多少遍想要辞职,可每到黎明,她房间刺耳的闹铃还是会透过劣质的隔板墙无情地刺穿我沉睡的脑海。其实我知道高远为什么放弃学文,因为他和我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少年人太怕平庸,怕在未来与上千万文科生一同在考公或者考编的战役中相互厮杀,怕经历如自己父辈那样平庸到一眼就能望见尽头的人生,只是害怕,害怕而已。
也罢,或许我们都同乌鸦,被骗入了命运的圜局。再多声叹息,也终徒劳无益。
抬头望向夜空,西南准静止锋带来的多云天气让我望不见皎皎明月,寻不见几颗疏星,而暗红色的天幕上,却流曳着几缕流云。乌鸦在追寻纯白的道路上又是否会寻到这些风景?
夜风乍起。斑驳的树影在夜色里弯成一到弧。
或许,我还应该告诉乌鸦:拥有漆黑羽毛又有什么关系呢?它生命的价值不该由羽毛来定义,苍穹许是一场骗局,但奔赴苍穹的这场孤旅不是,它让乌鸦不再为自己的碌碌无为感到遗憾,“人生中两大遗憾:求而不得、求而得之。”人生何其荒诞?可西西弗斯从未停止过前进的脚步。迷惘的乌鸦啊,失败了八十三次又有何妨?还有第八十四次。你或许会失望,但不会忘记沿途的星光。是的,你这场孤注一掷的徒劳不过是一场对抗,一场对荒诞命运的宣战,或许它从未曾带来希望,但定然能够驱散绝望。
风还是三年前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