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诗戒,每作诗一首,以逆旅鸡毛笔书于帐簿纸,投一破簏中。
往返九千里,至腊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别墅,发簏数之,得纸团三百十五枚,盖作诗三百十五首也。
中有留别京国之诗,有关津乞食之诗,有忆虹生之诗,有过袁浦纪奇遇之诗,刻无抄胥,然必欲抄一全分寄君读之,则别来十阅月之心迹,乃至一坐卧、一饮食,历历如绘。
以上文字出自龚自珍写给吴虹生的一封信,信里的三百十五枚纸团就是三百十五首《己亥杂诗》。
信里的去年就是己亥年,在这一年龚自珍辞官离开北京,先去杭州看望父亲,之后回北京接家眷,最后到昆山定居。
我看了眼地图,估算了下行程,“往返九千里”,倒也不是夸张。
《己亥杂诗》是按时间编订的,所以前几首都是“留别京国”之诗,《小学生必背古诗词70首》里那首也不例外:
己亥杂诗·其五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所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是说我虽然不当官了,但在心里仍念着这个国。
这是名句,但细一想,这比喻有点怪,“落红”就是“落花”,花在枝头的时候应该不会“护花”,所以变作春泥也谈不上“更护花”,而是“始护花”。
更符合诗人意思的该是“落叶”,在枝头的时候帮花遮风挡雨,落地的时候为花提供养分。
龚自珍用“落红”,可能是因为平仄,也可能是觉得“落红”这个意象更美,更适合自比。
他在《己亥杂诗·其三》,也曾自比“落花”:
己亥杂诗·其三
罡风力大簸春魂,虎豹沉沉卧九阍。
终是落花心绪好,平生默念玉皇恩。
狂风起,花儿摇,虎豹依旧在沉睡。
狂风起,花儿落,花儿感谢玉皇恩。
“落花”是丢官的自己,“玉皇”则是现实里的皇帝。
“九阍”是九天,“卧九阍”的虎豹该指朝中大佬。
那“罡风”呢?那是龚自珍对国情的判断,他觉得有一阵狂风在吹大清,可朝中大佬并没有这个意识。
龚自珍有一篇《乙丙之际箸议第九》,里面有一个“衰世”的概念: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
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
“衰世”,既不是治世,也不是乱世,它乍一看像治世,但底下藏着乱世。
表面上,人们不说政府有什么不好,是个治世,实际是,人们早就放弃了理想,只想着混日子。
虽没有明说,但龚自珍觉得自己所处的时代就是“衰世”,他觉得再这么死气沉沉下去不行,他渴望变革。
所以《己亥杂诗》里还有下面这首:
己亥杂诗·其一百二十五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也是名篇,龚自珍自己作过注:
过镇江,见赛玉皇及风神雷神者,祷词万数。道士乞撰青词。
看到人们在拜风神、雷神、玉帝,龚自珍有感而发,什么时候九州才能重获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