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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我始终欠那个女孩儿一句道歉,每每忆起当年的往事,内心总是充满无尽愧疚。
1983年我刚满8岁,认识了同住一排房子的陈香,她老家是上海的,父母因知青“上山下乡”到轴承厂参加工作。
那个年代讲究“男女有别”,男孩子若和女孩子多说话或在一起玩,会被其他男孩子们嘲笑和排斥。所以,尽管我们经常相遇,却从未主动交谈。
但我们每次遇见的时候,却总会有一种默契,她总会对我抿嘴一笑,我也会礼貌地回应。
某个夏日午后,我来到家属院小伙伴们经常去玩的那块空地,只看见陈晓燕、李巧茹和陈香三个女孩儿在树荫下玩石子。
因为午睡错过了时间,我没见到任何男孩子,猜想他们可能是因为天热,一起到大坑里学游泳去了。
我不愿与女孩子为伍,怕被多事的男孩子看到传闲话,打算回家整理自己收藏的邮票,这时陈晓燕和李巧茹站起身走了。空地上只剩下我和陈香。我觉得有些尴尬,刚准备要走,陈香突然叫了我一声:“路平,就你自己吗?”
这是我和陈香的第一次语言交流,见四下无人,我便回答说“是”。
她说:“我们两个一起玩吧。”
看到陈香那清澈如水的眼神,正欲离开的我改变了要走的想法,毕竟一个女孩子主动提出要求,虽内心有顾虑,却不忍生硬拒绝。
陈香是一个长相清纯的女孩子,或许她家大人有在大城市生活的经历,陈香穿着干净,讲话彬彬有礼。
她提议要玩“过家家”。“过家家”通常都是女孩子玩的游戏,男孩子对此通常不屑一顾。反正没有其他人看见,我稍加思索便同意了,因为我也确实没有玩过“过家家”,对这个游戏也充满好奇。
陈香自然而然扮演起“妈妈”的角色,在地上画出了房子,客厅、厨房、卧室一应俱全。她让我去搜集树叶、小草、石子等“生活用品”,之后我捧着这些东西“回家”,陈香便说:“爸爸回来啦,工作一天很辛苦,我给你做饭吧。”
她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把树叶、小草和石子放进圈里,用一根树枝当做铲子来“炒菜”,最后做出了“红烧排骨”“煎黄花鱼”“炒豆芽”几个菜,主食是“饺子”。一起“吃完饭”后她收拾完“碗筷”,又和我一起种起了“菜园子”。
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扮演着“爸爸妈妈”的角色,很有一种“夫唱妇随”的味道。通过和陈香接触,我发现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儿,非常善解人意。我们彼此间的默契仿佛是天生的,很多时候,她会通过我的一个眼神或者一个肢体动作明白我下一个举动,尽管我们没有事先准备“剧本”,而她的“台词”却正合我意,她在玩“过家家”时展现出来的那种女性的温柔大方,无疑是一个完美的“贤妻良母”形象。
我突然有了一种幻觉,一个男孩儿天真无邪的幻觉。将来有一天我要成为了“爸爸”,一定会娶这个温柔贤惠的“妈妈”。
于是一连几天中午,我和陈香都会准时来到空地,在没有其他人看见的情况下,一起玩着“过家家”的游戏,她的天真和善良就像冰一样纯洁。
一天她对我说:“路平,我喜欢和你玩儿,因为你懂我的心思。”
我又何尝不是,对她说:“我也是。”
我们彼此之间表达的“喜欢”,单纯的没有一丝杂质,犹如明镜般的湖水,平静而又安然。
然而这份平静被家属院里的宋宝库打破了,一天中午我和陈香非常投入地玩着“过家家”,陈香还用洋娃娃当做我们的“女儿”,被路过上厕所的宋宝库看见了,他嘲笑我说:“路平和女孩子玩过家家,真不害臊,我要告诉大家去。”
我的脸“唰”一下就红了,站起身想要辩解,宋宝库却坏笑着一溜烟跑了。
陈香对我说:“路平,你怕宋宝库传闲话吗?”
我想了想说:“不怕。”
“我们堂堂正正不怕人说,不理他,我们继续玩儿好吗?”陈香的眼睛里流露着真诚。
于是我便和她继续玩。哪知宋宝库去叫人来看热闹了,宋佳楠、刘小飞等几个男孩子都跑来“看笑话”了,他们一边坏笑一边起哄,宋佳楠还说我和陈香“搞对象”。
我脸上挂不住了,陈香也觉得场面很难堪,不过她依旧语气镇定地和我说:“路平,咱们不理他们,继续玩。”
可我毕竟“脸皮薄”,他们一个劲儿起哄,我又羞又气,丢下陈香自己先跑掉了。
我因此成为了家属院里男孩子们嘲讽的对象,和陈香玩“过家家”的事情甚至都传到学校了。我很快就遭到了男孩子们的排斥,无论是“弹玻璃球儿”“摔方包”“抽陀螺”等男孩子一起玩的游戏,见我凑过去便会一哄而散,一边跑还一边大叫着“和女生玩过家家的人来了,我们赶快跑。”
就连和我关系最好的田孟也劝我,让我向男孩子们“道歉”,当众表示和陈香“断绝关系”。田孟说他可以作为“中间人”,组织家属院里的男孩子们听我“发誓”。
我做错什么了需要“道歉”,这群人简直是不讲理。起初的两天我坚持不肯,男孩子们见了我依旧像躲“瘟神”一样。田孟又来劝我,“走投无路”的我终于被说动了。
一天傍晚,田孟叫我来到空地,一群男孩子都在等着听我“发誓”,空地上还有不少女孩子,其中就有陈香,我怀疑是有人故意组织的。
当着陈香的面,我不忍当众说出“我从今天起和陈香断绝关系”这句话,以宋宝库为首的一群男孩子不停催促,他们大声嚷嚷着:“说呀,你要不说我们可就都走了啊。”
女孩子们一脸迷惘,她们并不知道男孩子之间要宣布什么事,都瞪大眼睛等着听。
见我迟迟不肯当众“发誓”,宋宝库不耐烦了,大声叫道:“我数到三,你要再不说,我们可就都散了啊,今后该咋样还咋样。”
身后的田孟忍不住轻轻推了我一下让我快说。当宋宝库喊到“三”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对所有在场的人大声喊道:“我发誓,从今以后我要和陈香断绝一切关系,再也不要理她!”
话音刚落,在男孩子们的一片起哄和鼓掌声中,陈香哭了,然后掩面而去。宋宝库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好样的,咱们玩弹球儿去。”
我和陈香的友谊就如同积木一样被拆得七零八落。我们依旧经常遇见,很多时候,她见了我总是止步不前,有时故意把脸扭向一旁装看不见,有时直接转身往回走。
而我,对这个女孩产生了深深的愧疚。但我不能向她认错,因为我只要和她说话,说不定又会被哪个男孩子看到,又会重蹈旧辙。
秋天的一个下午,枯黄的落叶随风飘舞,我和父亲出门去商店买东西,刚一出小院便迎面遇见了陈香一家人,他们手里拎着皮箱和其他行李,看样子是要出远门。
父亲的问候印证了我的判断,不是出远门,而是搬家,全家搬回上海。
而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因为有的人,自从断绝了联系,便不会再关心对方的所有事情,但我非常吃惊。
父亲对陈香爸爸说:“一路顺风,回了上海要记得来信,原来都在一个厂子共事,见你们一走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
陈香爸爸客气着说:“这几年没少给大家添麻烦,谢谢你们经常照顾,有空到上海去玩。”
大人们说着话,我看向陈香,她也正在注视着我,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我感觉她似乎有话想和我说,而她也一定知道我也有话要说,不过当着大人的面,最终谁也没有说出口。
家长们打完招呼,陈香一家准备走了,伫立在风中的我默默注视着他们一家人的背影,当他们的背影即将在过道口消失的时候,陈香慢慢转过身,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然后慢慢从我的视线里离去……
几十年过去了,我至今都没有读懂陈香对我投来的最后一幕,她的眼神里究竟包含着哪些含义?是对我的失望?是不舍?还是就此作别?
但我始终记得,我欠这个女孩子一句道歉。一句没来得及当面表达的道歉,成为了我几十年来的一块心病。
几十年后,当我写这篇回忆的时候,夜里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那年8岁的自己,梦到了在过道里看见陈香一家回上海的时候。
当我走出家门,看到陈香一家人拎着皮箱和行李慢慢向我走来。当他们走到我面前的时候,陈香的家长忽然消失不见,唯有陈香静静地站在我眼前。
我们彼此凝视着,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我知道,这一别,我们会在今后的几十年都无法再次相见,也许,会是一辈子。
即将分别,我们彼此的眼神中都流露着依依不舍,舍不得同住了几年的邻居,舍不得我们最初的相遇,舍不得我们一起玩“过家家”的那段美好时光,也许,更有那段纯洁的友谊。
“对不起,陈香,真的对不起,我不该发什么誓,其实,我很喜欢和你做朋友,我真诚向你道歉,因为以后我们会再也见不到了,你能原谅我吗。”
她没有说话,嘴角逐渐露出笑容,那是一抹蕴含理解和宽容的微笑,宛如春花绽放,令我周身充满暖意。她笑着笑着,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这滴眼泪,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