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开出生命的花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九期:小孩

姨母走了,她的生命曾热烈地绽放,现在静静地地如花一样谢了春红。在与姨父相守的岁月,开出了生命最绚烂的花。

出差一周回来,终于到了周末。水菱散了架似地躺在摇椅上,透过落地玻璃窗望着天,两眼空放。脑海里浮现出姨母一张一张地看着发黄的照片,像孩子一样用手咂摸照片上的人。那是姨母刚参加工作时拍摄,每一张都朝气蓬勃、神采飞扬,美得如同盛开的花朵。水菱在想:“姨母,是记得照片上的自己,还是忘了自己?”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水菱,表姐穆杨的电话,表姐一直只发微信,从没打过电话,她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上周出差路过江城,顺道去看望了姨父母。父母养育了她,姨父母在她人生的岔道指引了方向,大学四年姨父母对她同自己孩子一般照顾。这次看望才知姨母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电话里表姐的声音已经哽咽,虽然断断续续,水菱听明白,姨母今日午睡后再也没醒来。

水菱双眼瞬间模糊,经历过母亲离世,父亲离世,再次听到姨母离世,那种天人永隔,不复相见的痛,不像利刃刺入血肉之躯的剧痛然后消失,是一种长期的隐隐的一点一点的啮咬。母亲已走十一年,母亲比姨母年长十一岁,母亲走时心里了了分明,病痛折磨她一月有余。姨母倒走得平静、安宁,她的生命象一朵花,热烈地绽放后,悄悄地谢了春红。


水菱的思绪飘回到她刚到姨母身边时,那一年初秋,去江大报到,江城挨着江,即便初秋,仍天气炎热。坐了大半天的长途汽车,再换市内大巴,傍晚时分终于到了姨父母家。姨父母都在江大工作,表姐也是江大老师,只有表妹跟她一样刚上大学。她第一次到省城,拘谨又忐忑。姨母迎她进到客厅,接过她身上的包,从头到脚打量了水菱一眼,叫她先坐下。返身去房间拿来一条暂新的连衣裙给水菱,像交代出了远门的孩子一样叫她先洗澡再到床上睡一会。水菱躺下就睡着了,直到表妹穆枫叫她起来吃饭。从这顿饭开始,她就融入了这个家。姨父母工作非常忙。穆枫除了上课,基本独自在家,很高兴水菱的到来,从此水菱成了她的倾诉对象。

有一天傍晚,穆枫神秘兮兮说,“水菱,给你看样东西,不能告诉任何人啊。”

“绝不。” 水菱非常听话说。

只是一本相册,都是发黄的照片。姨父姨母刚参加工作时的照片,二十岁的年纪,姨母还扎着两条麻花辫。有些照片,姨父母都穿着军装,水菱记得姨母从没参军。转念明白,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段特别岁月,学校停课,工厂停工,红卫兵大串连。“姨母好年轻,美得跟电影明星似的。” 水菱由衷赞叹。

“我爸也很年轻。” 穆枫抗议。

“嗯,姨父也年轻,俊朗。” 水菱立即补上。

水菱虽刚到这个家,有个现象很明显,穆枫跟姨母说话不多,即使说话从不喊“妈”,但跟姨父说很多话,也会喊姨父”爸“。水菱心里疑惑着,今天听穆枫维护姨父,明显的偏爱。

“你知道我为啥理科学不好吗?” 穆枫说。

“不知道。”

“因为大脑摔坏了,四岁那一年,跟田荷一起玩,就在操场那,被她从看台上推倒,滚下去摔的。” 穆枫想起往事余恨未尽。

“那你惹她啦?” 水菱觉得事出必有因。

“她先惹我,她总说我没爸。好像没见过我爸,我肯定有爸,不知咋说,急了揪她头发。她推我,我滚下去了。” 穆枫说话时仿佛回到了当时当日,眼里冒着火似地。

田荷是田老师和周老师的女儿,姨父母结婚后的第一套房子,跟田老师他们是邻居。周老师随家属调职,从县城小学调到江大附小当老师,退休后在江大留学生宿舍楼值班,一次正好碰到在对面外教宿舍楼兼职的水菱。水菱长得和姨母很像,周老师端详了一会,问道:“你是垚老师外甥女吧?”

“嗯,您认识我姨母?” 水菱答。

“长得真像,都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一样清澈明亮。我和垚老师做了十年邻居。” 周老师欢喜地说。水菱感觉周老师好热心,相比而言姨母话少,不过姨母温柔,可能跟她一辈子做幼儿教育有关。

周老师问了水菱姓名,专业。感叹道:“好久都没见垚老师了,看到你就像回到年轻时一样,也像看到了年轻时的垚老师,长得好看,又好相处。真有说不完的话。我比垚老师大,你就把我当大姨母。哪天去我家吃饭。哎,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去。”

水菱发现周老师是个急性子,那架势不去也不行,便先给姨母打电话。姨母同意了,说周老师热情周到,嘱咐不要太麻烦周老师。

到了周老师家,周老师叫水菱千万别拘谨。田老师也已退休在阳台上读报,没见田荷。水菱问起田荷,好像触及了周老师的伤心事。

周老师叹了口气说:“十年文革,教育荒废太久,恢复正常后,我们全身心扑在学生身上,疏忽了管教自己的孩子。”

水菱暗自思量,“田老师和周老师生田荷时,算晚育了。田荷是独生女,免不了娇惯。”

听周老师继续道:“她勉强读了中专,毕业后,不踏实工作,也不继续学习。每天睡到中午起,脸上描得花花绿绿,卖什么安利产品,晚上才回。咋说也不听,管不了。你跟田荷一样大,多懂事啊,穆枫比田荷小一岁,原本也读中专,人家现在上大学了。” 周老师越说越激动。水菱不知如何安慰。

“学生食堂伙食不好,今日叫你来改善下生活,瞧我这改不掉的急脾气。” 周老师不好意思笑道。

“周老师,穆枫小时候常和田荷玩呢?” 水菱问。

“那时,我们两家是邻居。穆老师公派去留学时,穆杨上小学,穆枫不到三岁。垚老师一人照顾她俩不说,工作上时常不能准点下班。那时候小学生上、下学不用家长送。幼儿园还是要接送的,常有家长无法按时来接,老师自然要陪孩子一起等。改革开放头几年,各行各业人才奇缺,学校老师缺得更甚。我们小学一个老师兼几门课,我和老田也忙不过来。常常是穆杨放学后带着穆枫和田荷玩,谁家家长先下班就先到食堂打饭叫孩子们回来,她们一般都在操场上玩。” 周老师望着窗外枝叶婆娑的玉兰树刹那间似乎回到昔日青春又热烈的时光。

“穆枫说她四岁时在操场上摔了,摔傻了。” 水菱想了解穆枫跟她的说的是真是假。

“哈哈哈,这孩子,是有那回事。当时,穆杨跟大一些孩子们跳橡皮筯,田荷跟穆枫在操场周边看台上坐着玩,那次田荷推了穆枫,穆枫滚下去的。好在那天穆枫刚摔下去,老田正骑车回家路过,就抱起穆枫上医院了。垚老师赶到时,都检查完了,庆幸头没摔坏,吓着了。好些日子穆枫晚上睡觉一直做噩梦,那时日苦了垚老师,白天上班,晚上照看穆枫无法好好休息,人都累瘦了。” 周老师坦率地道了原委,歉疚仍在。

水菱觉得自己刚刚问穆枫摔的事鲁莽了,又听周老师说姨母一个人正常工作还照顾两个孩子,又出了穆枫这事,忍不住说:“姨母好辛苦。”

“垚老师那几年确实辛苦,好在穆杨小学毕业,穆枫上小学那年,穆老师学成归来。我们设了个简单的接风宴,接风宴上穆老师郑重地说没有垚老师的鼓励,他根本没有出国深造的勇气也没想过参加学校选拔的考试;出国后没有垚老师的支持,他也无从圆满完成学业。如今他既然回来,决定承包全部家务,换他支持垚老师的工作和学习。自此垚老师一边工作一边自学,我们学校幼儿园多次获得市里表杨,这里面也有垚老师的心血。垚老师获得了幼儿园教材编著资质,也多次参与全省幼儿园教材编著。她现在职称是教授。我也尝试过提升自己没坚持下来,真心佩服垚老师。”

不是周老师说,水菱真不知道她姨母看上去柔柔弱弱,原来巾帼不让须眉,内心强大。起点是幼师的姨母,顾家的同时,边工作边学习,竟然达到了跟姨父一样的高度,都是江大的教授。

“表妹上小学,表姐上中学,就不太需要照顾了吧?”

“是,都能自己上、下学了。穆老师一回来就升职,工作很忙,他一定推了很多应酬,做家务陪家人。半年后,我们两家分开了,各自搬进不同楼房,后来就很少见着了。” 周老师说。

“现在,姨父是学校外事处处长,常听他推掉邀他出席的饭局。每次周末去姨父母家都是姨父做饭,姨母饭后收拾,姨父都叫她别收拾。姨母只管洗水果准备果盘。” 水菱证实周老师说的没错。

“垚老师曾经的付出值得穆老师现在的体贴,穆老师对垚老师的好也是全校有名的。” 周老师感概道。

告别周老师、田老师,水菱返回宿舍,她一路回想周老师的话,原来姨父是好丈夫的典范。她没见过年轻时的姨父母怎样相处,也没见过姨父出国留学时姨母的辛苦。她所见的是姨父母现在的日常,他们很忙,但周末会一家人团聚从不间断。表姐表姐夫、她,还有另一个同在本校上学的学生-姨父的侄子。团聚的气氛非常欢乐,且无拘无束。

水菱从没烧火做饭,更无从知晓准备七个人的饭菜,吃完还要收拾,每个周末如此,是一件多累的活。但姨父母看上去无比欢乐,从不喊累。每次告别时都交代学习时学习休息时休息,自由时间自己安排,周末晚餐一定要来。

大三那年中秋团聚,舅舅的儿子儿媳,同在江城,也过来了。夫妻间因小事吵起来吵得不可收拾,表嫂便来让姨母评理,看到姨父母之间的相处后,表嫂好奇地问姨母:“您跟姑父从没吵过架吗?”

姨母想了一会,很认真地看着姨父问道:“年轻时也吵过吧?”

姨父想了想,笑着说:“嗯,或许吵过,什么也不记得了。时间真快啊,好像第一次遇见你是昨天的事。”

姨母便笑着对表嫂说:“你看,年轻人心气大,争吵是有的,慢慢地就都好了。”

“姑父姑母,你们第一次怎么遇见的?” 表嫂听姨父母间的对话反而好奇他们的遇见了。

姨母又开始想了,姨父抢先回答:“我是江大首届毕业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她正好在我毕业那年分配到江大幼儿园。首次相见在校门口,不是现在的大门,现在西门附近。她背着一个大包来报到,找我问路,算是问对人了。”

“哈哈哈……” 大家齐声大笑。

姨母也想起来了道 :“好像是。那时从孟家溪到江城可没现在方便,只能坐大巴,转好几趟车。早上出发,差不多傍晚才能到。一路奔波,只想着找到学校,看到校门时,绷紧的弦松了。感觉累得不行,恨不得坐地上歇一会时,看到了他,现在回头看,还真是巧。”

表嫂感叹缘份天定,接着就抱怨表哥应酬多,常晚回来一身酒气,总劝不听。姨父又笑了,姨母说:“他上月还喝到进屋就坐沙发上胃里难受。” 表嫂听后尴尬地笑了。

水菱知道上月的事,学校举办国际摄影测量与遥感学会议,主要由外事处负责。事多人少,连她这个兼职人员都被安排去机场迎接海外来的参会人员,作为处长的姨父接待应酬自然不少,还有会议参加。姨父到家后,姨母准备了解酒汤,只是劝一句以身体为重,把解酒汤递到姨父手里。但凡能推掉的饭局,姨父都会推掉。


水菱毕业那年,姨父没退休,姨母退休了,报名参加了学校老年大学学习插花。周末回去吃饭,钢琴上总有姨母新插的花,有时姨母还会弹上一曲《贝尔加湖畔》或《喀秋莎》。钢琴本来是穆枫上中专时要学买的,学了一年就不弹了。姨母惠心兰质,退休后就着琴谱信手而弹让钢琴叮叮咚咚有了存在感,水菱也觉得自身仿佛因琴声宛转悠扬生出了音乐细胞。

水菱毕业后,南下工作,一年回一次老家,每次回老家必先到姨父母家,返回时再去姨父母家告别。随着父母离世,回老家次数变少。姨父母身体健康,她觉得永别是很遥远的事。回家次数少了,电话报备不能少。每次接电话的必是姨母,但不知啥时候起,接电话的是姨父了,要叫姨母接听,她才过来,说一句或两句就挂了。水菱感觉到本来话不多的姨母,好像话更少了,还以为她忙。

三年前特意回来看望,姨母头发花白,神情淡漠,不弹钢琴了,也不插花了。姨父会买鲜花回来,凭他的审美剪剪插瓶,再放钢琴上。插好后,让姨母鉴赏,姨母点头便是赞美了。

“姨母跟母亲老了的样子很像。” 水菱看着面前的姨母想起了印象里母亲老去的样子,说道。

“她们是姐妹自然像。” 姨父看了下姨母笑道。

“母亲年轻时身体就不好,姨母身体也不好吗?” 水菱问姨父。

“你姨母这几年睡眠不好。” 姨父答。

姨父母在饭店为水菱接风洗尘,叫来了表姐一家三口,穆枫因工作单位太远,且不是周末没法赶过来。席间,水菱注意到姨母自己不夹菜,只吃碗里的饭,表姐、姨父给姨母夹菜。冷不丁,姨母冒一句,“穆杨还没来?”

“妈,我在这呢。穆枫今天赶不来。” 表姐笑着说,“妈最近老是把穆枫喊成我的名字。”

“听嫂子说,母亲老了也总把我的名字说成我姐。” 水菱想起她嫂子在她母亲过世后跟她提过。水菱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们都以为人老了,叫混孩子的名字是常事。其实,姨母那时候已经是阿尔茨海默症症状了。


这之后,水菱再也没回江城,姨母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姨父和表姐、表妹都没跟她提起。直到上周正好出差路过,前去看望,进门喊“姨母”,姨母不应,但姨母看见她就笑,笑得像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拂去了岁月的苍桑,特别纯净。

姨父说:“她认出你了,笑得很开心,很少这么笑了。” 这时水菱才知姨母生病。

“姨母不说话了?” 水菱问。

“今年初开始不说话,以前说的。现在不如她心意时,会生气。” 姨父说得云淡风轻。

“什么时候发现姨母病了?” 水菱问。

“你上次回来后不久,发现她越来越孩子气。头发很长了,提醒她去理发店剪头发,她嘴上答应一直不去剪。有一次我去理发,喊她一起去,她很生气。没办法,我就学剪发,在家里给她剪。

“真正发现病情是有一次跟她一起去后门口菜市场买菜回来。穆杨退休后参加了舞蹈班,跟她班里的一众姐妹参加一个演出,在学校操场上。叫你姨母去看,我让她先去,我把菜提上楼后再去找她。

“结果,穆杨她们演出都结束了,她没回家,我也没找到她,后来查了校门口监控,发现她没出校门。我跟穆杨穆枫一起找,好在校园不大,在往西门去的莲桥公园找到她,她坐在莲桥椅子上。问她怎没在操场上?她说忘了要干什么。问她怎不回家?她说不知道怎回家。

“我们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症,中、晚期程度。”

提及姨母首次诊断,姨父的神情和语气里有遗憾和歉疚,觉得没早发现是他的问题。

水菱拉着姨母,一起到沙发上坐下来。挽着姨母的手,看着她,她仍然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看着水菱。

座机响起来,姨父去接电话。挂上后说:“给你姨母把鞋换上,我们去后门口吃饭,穆杨定好了餐厅,穆杨穆枫在后门口等我们。”

水菱挽着姨母下楼,姨母见要出门就很开心,真像孩子要去外面玩了。走到后门口时,穆枫走上前喊了声 “妈” 便挽起了她妈,坐下来吃饭时,水菱才发现姨母木然地坐着,看着面前的饭菜,并不端碗吃饭。

“姨母不会自己吃饭了?” 水菱问。

“嗯,今年初开始,不自己吃饭了。你们吃,不用管,我喂她。” 姨父边说边夹菜,像照顾孩子一样喂姨母吃饭。

水菱一直看着姨母,姨母有时也看她,看见她就笑。

穆枫很快吃完,要换她爸。水菱听姨父说:“你别管,换人你妈不习惯了,她今天吃得快,吃了大半碗了。今天看到水菱开心了。”

“姨母会挑菜吗?” 水菱问。

“我了解她的喜好,难免有不合她胃口时,她吐出来。不想吃了,就不张口了。再喂,就生气了。” 姨父说。

大家边说边吃,喂了姨母姨父才自己吃,这顿饭吃了近两小时。从餐厅出来,姨父怕时间长了姨母累,打算先上楼休息。穆枫第二天上班,就在楼下同大伙分手,说周末再回。水菱当晚飞机,拿了行李跟姨父母告别,姨母没有表情。穆杨送她下楼时,姨母跟过来,要一起下楼。姨父怕她累,拉着她说别下楼,姨母果然生气,使劲挣脱姨父跟过来。

“看样子,姨母非得下楼,让她下楼吧,等会跟表姐一起上来。” 水菱道。

“她现在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感觉,累了也不会知道。她舍不得你这么快走吧。” 姨父没再拉姨母。

到校门口,水菱再次拉起姨母的手,跟她告别。到机场后,水菱不自主地打了姨母家电话,以往她都到家后才打,但没人接听。她又打表姐电话,表姐接了。表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妈又走丢了,正在寻她。不能跟你多说,你路上注意安全。”

水菱听完,当即改签了机票,原路返回学校。到楼下后,她按了门铃无人应答,好在有人出入,她趁机把行李搁在门内楼梯下,打了表姐电话问她在哪,去跟她碰面。

穆杨说她在姨母上次走丢的莲桥公园,水菱在莲桥公园跟穆杨碰面。穆杨说把她妈送回家后,她就下楼回自己家,车刚开出校门不远,就接到爸电话,说她妈又下楼了。现在穆枫、表姐夫和表侄都在校园里找,查过监控三个门都没有姨母走出去的迹象。找过的地方:表姐退休前教务处、姨母退休前幼儿园、水菱上学期间兼职过的外事处外教宿舍楼、姨父退休前的外事处大楼、搬家前的两处旧宿舍楼、操场都找过了。

“不用报警吗?那现在一一排查?”水菱问。

“我爸说没出校门,校园不大,不用报警。我爸在西面,钟远和他爸去了南面,穆枫在北面,我准备往东面去。” 穆杨答。

“我和你一块去。” 水菱说着便跟上穆杨,朝东走去。东面有图书馆、操场、3S广场、计算机中心。她俩以操场中心为界,分别往南北两个方向。暮色四起,此时操场上有学生在打篮球,旁的人不多。图书馆当时正值闭馆时间,四周无人。水菱原路返回去寻表姐,还没找到表姐,接到表姐电话:“我爸找到我妈了,我们在家碰面。”

水菱到楼下时,遇到等她的钟远表侄,钟远帮她提了行李上楼。姨母坐在沙发上,头靠在沙发背上,满脸倦容。穆枫正在给她妈洗脚,脚看起来很红。

“姨父在哪里找到姨母?” 水菱问。

“往西门去的那条巷子,先看过一次没人。西门是校门改建前老校门的位置,她老说 ‘回去’,不知回去哪里,她早期的记忆深刻,记得最早的老校门。我看到她时,她坐地上,一定是脚崴了。她今天也累了,先休息,明早去医院检查。水菱在这里住下吧。”

“今晚我住家里,明天不上班,已请好假了。” 穆枫说。

“水菱去我们家住,跟我们一块走。明早我和她一起过来。” 穆杨道。

“ 这样也好,那你们先回去,都累了。” 姨父说。

水菱随表姐家一起下楼时,姨母动都没动,是真累了。

到表姐家后,表姐夫说他还要去单位,因为妈走丢请了假。表姐说表姐夫作为防疫站管理层,又即将带领援缰小组开拔,他近期忙得住在单位。

水菱跟表姐有几年没见面了,表姐邀请水菱晚上一起睡,说说话。水菱觉得表姐一定是很多话想说,立即应了。表姐像打开了话夹子,“搬到这里后,你是第一次来,咱们也是第一次睡着聊天。”

“是的,怪我没有常来看姨父姨母。” 水菱想到优雅又亲和的姨母竟跟孩子一样,生活无法自理,有点难受。

“我每天回去,你这么远,穆枫以前回家比你多不了几次,也就过年和假期长的假日。自从妈病了,她才每周末都回。” 穆杨安慰道。

“说起穆枫,我一直有个疑问。我在江大时,从没听穆枫喊过姨母,今晚去吃饭前在楼下第一次听她喊姨母 ‘妈’,有什么故事吗?”

“没啥大不了,我爸留学时,她小。我妈工作忙,还有家务事忙,没太多时间关注她。妈也没关注我呀,她就觉得妈不爱她偏心我。妈病了,现在她也老大不小,自然懂事了呗。” 穆杨道。

“她说理科差,因为小时候大脑摔坏了。” 水菱又提起了穆枫曾经的抱怨。

“哈哈哈……” 穆杨大笑起来,逗得水菱跟着笑起来,可能今天因姨母走丢都太担心了,绷紧的神经像拉紧的弦此刻终于松缓。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穆杨边说边拭眼睛,“我理科也差,我没摔过呀。大脑真坏了,文科就不用脑吗?我和她都没遗传我爸,遗传了我妈擅长文艺方面。” 表姐一番话令水灵醍醐灌顶,“大脑真坏了,怎不能学理,却能学文呢?” 她如释重负,终于解除了姨母没照看好穆枫的责任。

“姨母的病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了?” 水菱像是问自己。

“你上次回来,我们一起去公园,一起照相,那时谁都没意识到我妈已经有了轻微阿尔茨海默症症状,越早发现越能及早干预,但也阻止不了病情逐渐严重。好在不久后发现了。妈总说回去,我陪爸妈回了趟孟家溪,但舅舅十年前已将老屋卖了,地基上盖了新楼,街道完全变了。我妈也说一点过去的影子都没。但孟家溪回来后,我妈还是常说 ‘回去’。

“我妈病前在家,不叫她下楼她都不下楼。生病后,我妈在家坐不住,就想往外走,我爸一不注意,她就开门下楼。我没退休时,每天下午带她去我办公室坐,下班后就陪她在校园里逛,我爸买菜做饭。以前我妈每天都弹钢琴,插花。生病后,都不做了。还以为我妈觉得累才不做了。我爸就帮着做,弹钢琴,就学了一首《喀秋莎》。也插花,没我妈插的样式多。我爸还专门学了理发,给我妈洗头、剪发。

“今年初起,妈自己不吃饭了。饭好了喊她吃饭,她不吃。早上不吃,中午不吃,晚上还不吃。那肯定不行,我爸就喂我妈吃,小孩子饿了还配合,我妈饿不饿都不配合。一顿饭喂一小时,也只吃半碗。妈配合时,能吃一碗。我妈病了,她身体肯定难受,只是不知我妈是否感受到。我爸照顾妈更辛苦,他头发一下子全白了。我和穆枫要换他给妈喂饭,他说不用我们,他是怕我们没耐心。

“即便这样,情况还是好的。妈平日话就少,今年初起,喊 ‘妈’ 她都不答应。除了三餐我爸喂我妈吃,我爸还记着按点给我妈喝水。去睡觉,要扶她到床上,给她换衣让她躺下。起床要拉她起来,给她穿衣。完全是个孩子,有时候很配合,但有时候妈脾气可倔了,还会推开我们。

“她认得家人,别的人都不认得,这次认出你来。”

“我视姨母为家人了,姨母一定也把我当家人了。” 水菱听得眼里都有了泪花。

“最令人忧心的是喂饭越来越难了,她越来越少张嘴。医生说这个病就这个趋势,没有更好的办法。” 穆杨忧心地说。

“姨母吃饭不张嘴,医生有什么建义吗?” 水菱问,只见表姐摇了摇头。

“我们睡吧,明早带妈去检查脚。” 穆杨说完,两人都睡下了。


早上去姨父母家的路上,水菱买了一束完全绽放的复瓣百合,她想拿给姨母,看她插花。坐在沙发上的姨母看到进屋的穆杨和水菱,当水菱把花递给姨母时,她没有伸手接,但她开心地笑了。

医生说姨母的脚轻微骨折,打了石膏,助于恢复。更重要的是补充营养。

穆枫和姨父带姨母回家,穆杨和水菱去买些新鲜骨头回家煲汤。姨父确实耐心,不管姨母怎么推开喂到嘴边的汤匙,他没有一点情绪,一遍一遍,洒了,就用餐巾擦干。也没有一句抱怨。午餐,姨父喂了一个小时,姨母喝了半碗骨头汤。

姨母午休后,姨父问水菱几点飞机,水菱说晚上。

水菱想了想说:“我应该退掉机票,照顾姨母几天。”

“嗨,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不用穆杨穆枫帮忙,我一人也能照顾好。昨天是我一时大意了,在厨房收拾,没想到就一两分钟时间,你姨母抓住机会,开门就下楼了。以前,我在哪她在哪,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早上,她跟着我去买菜就当散步。回到家里,看以前的照片,每天看,她都跟第一次看一样。以前还会问,几时照的?在哪照的?陪她看相册跟她说着话,时间悄悄溜过,一不留神一天就过去了。我一点也没觉得麻烦,穆杨穆枫看着的人反倒累,我不累。你姨母生病前很少发脾气,现在反倒像孩子了,我看着不烦啊,觉得闹点脾气也好。幸好是我照顾她,不是她照顾我。我要是脾气上来,你看我力气比她大,不讲起理来,她哪拗得过我。”

姨父一本正经的样子,把本来伤心的水菱逗笑了。不愧是姨父,心怀太阳。水菱心里清楚,虽然姨母病了,但她生活的快乐和尊严都在,因为有爱她的家人。

“好吧,等姨母午睡起来,陪她一会,就去机场了。” 水菱表示同意。

“嗯,不用担心,有空了回来看看,安心工作。身体健康最重要。” 姨父说。

“好,会注意身体的。以后常回来。” 水菱答。

水菱告别时,姨母正在看相册里的照片,一张一张看得很认真。姨父一遍一遍重复着:“这是你在幼儿园首次组织六一活动时拍的,那时我和你刚确立对象关系,一晃半个世纪都过去了。”

姨父语气柔和,看向姨母的眼神盛满了携手半个世纪以来的相濡以沫。姨父姨母的神情都浑然忘了他人的存在,回到了他们意气风发的时代。那本相册正是穆枫曾拿给她看过,让保密的。的确,这是属于姨父姨母的秘密。


表姐的来电,是姨母已经离开人世的噩耗。水菱脑海里浮现出最后告别的这一幕。姨母走了,她的生命曾热烈地绽放过,现在静静地地如花一样谢了春红。在与姨父相守的岁月,开出了生命最绚烂的花。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