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太好的梦

>我的婚礼上,北嵁亲手为我戴上头纱,夸我是全世界最可爱的新娘。

>七天后,他拆下我最喜爱的秋千,拿去给妹妹的婚礼装饰。

>“你懂事点,玥玥。”他调试秋千绳索时甚至没回头看我。

>宾客们窃语:“真小家子气,一个秋千都舍不得。”

>北嵁的妹妹挽着他手臂撒娇:“哥,嫂子是不是讨厌我呀?”

>我默默回到空荡的新房,浴室镜前,手腕旧痕旁又添一道红。

>暴雨夜迷路的我蜷在陌生公交站,北嵁的电话终于响起:“小三花,闹够了就回家。”

>雨幕中,他撑着伞的身影渐近——身后跟着三个妆容精致的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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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那天,空气里都漂浮着甜腻的香气,混合着香水、鲜花与蛋糕的味道,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晕眩。沈华玥站在巨大的水晶吊灯下,光芒细碎地洒在她身上,将她的长发照得熠熠生辉。厚重的裙摆几乎将她吞没,层层叠叠的纱,像一场华丽而窒息的梦。她感到自己像博物馆里一件被过度包装的展品,精致、易碎,且不属于自己。

“紧张吗,小三花?”

北嵁的声音带着熨帖人心的温度,轻轻拂过她的耳廓。他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他的手指灵活地在她发间穿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整理着她他亲手为她挑选、刚刚佩戴上去的白色轻纱。鸢尾色的发丝蹭过她的脸颊,带来微凉的痒意。

他退后一步,黑框眼镜后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轮廓,像在欣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那目光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如同深邃的港湾。

“真好看,”他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像温暖的潮汐漫过她的心岸,“我的玥玥,是全世界最可爱的新娘。”

这句话像一枚精准的钥匙,瞬间撬开了她心底最隐秘的锁。那些被深埋的对所有亮晶晶可爱事物的渴望、那些被斥责为“不像样”、被旁人目光无声否定为“不适合”的羞耻与渴望,在这一刻,被北嵁这句肯定奇异地照亮、抚平。一种近乎眩晕的暖流包裹了她,让她暂时忘却了裙箍的束缚、高跟鞋的折磨,以及心底深处那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她甚至能短暂地忽略那双深绿色眼眸里,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的虚无。

她仰起脸,努力牵动嘴角,想给他一个同样甜蜜的笑容。然而那笑容尚未成形,便被镜子里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和过于沉静的眼眸冰了一下,僵在唇边。她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只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的猫。

婚礼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又缓缓退去。华丽的礼服被换下,叠好,收进了衣柜深处,沉入了记忆的角落。新房里,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水味,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旷与寂静。

不过七天。

沈华玥站在阳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门框。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渗入皮肤。楼下庭院里,那架小小的秋千正经历着一场“迁徙”。

那是北嵁送给她第一个礼物。并非多么名贵的物件,只是寻常的铁艺和木板,刷着有些褪色的白漆。但它承载着沈华玥为数不多、近乎奢侈的温暖碎片。秋千吱呀作响,那是她贫瘠荒芜的世界里,唯一能触摸到的、带着温度的岛屿。

现在,北嵁正和几个她叫不出名字的亲戚一起,费力地拆卸着秋千的部件。绳索被解开,铁架被抬离地面,发出沉重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阳光很亮,照在他鸢尾色的发上,跳跃着刺目的光点。他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袖子挽到手肘,动作利落,带着一种理工科特有的精确和效率,像是在拆卸一个报废的电路板。

“哥哥,这个螺丝放哪里?”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亲昵的依赖。是他那个即将出嫁的堂妹。

“放那个蓝色工具箱旁边,别搞混了。”北嵁头也没抬,手指快速拧动着扳手,语气是沈华玥熟悉的、对待工作时的平稳无波。

沈华玥赤着脚,一步步走下楼。她走到庭院边,站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看着那架承载着她仅存暖意的秋千,被肢解,被装上一辆沾满泥土的小货车车厢。空旷的地面上,只留下四个浅浅的圆坑,像被剜去的眼睛。

“北嵁,”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散,“那是……你送我的。”后面那句“最重要的东西”,卡在喉咙里,又涩又重。

北嵁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终于直起身,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她期待的歉意或解释,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像看着一个突然出现在实验室里的干扰项。

“小妹婚礼场地布置缺个点睛的装饰,”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这个秋千风格很搭。放在我们这里也是落灰。”他微微皱了下眉,那细微的褶皱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你懂事点,玥玥。”

最后那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她最脆弱的神经。懂事点。多么熟悉的词。父亲严厉的斥责,母亲无奈的叹息,无数个被要求“得体”、“大方”、“体面”的瞬间,潮水般涌来。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属于她自己的渴望和感受,再次被粗暴地贴上“不懂事”的标签。

他不再看她,转身继续指挥着把秋千的木板抬上车,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利落高效。

沈华玥站在原地,赤着的双脚踩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寒意顺着脚心一路爬升,冻结了四肢百骸。她看着货车载着那抹褪色的白,碾过庭院新铺的草坪,消失在雕花铁门外。留下四个空洞的圆坑,和一片死寂。

北嵁也跟着车走了。一直没有回来。

手机屏幕很安静。没有电话,没有信息。属于北嵁的那个名字,像沉入深海的石头,没有任何涟漪。她蜷缩在客厅那张巨大的、空荡荡的沙发里,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从灰白变成昏黄,又从昏黄沉入浓稠的墨蓝。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轻浅得如同游丝。那些被婚礼短暂驱散的灰色念头,又开始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需要一点声音,一点活人的气息,哪怕只是嘈杂的背景音。

她换了身简单的衣服,凭着一点模糊的印象和手机导航,跌跌撞撞地出门。城市的街道像一个巨大的、不断变换的迷宫。高楼大厦在她眼中模糊成相似的色块和线条,路牌上的字迹仿佛都在嘲弄她的无能。她努力辨认着方向,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攥紧了心脏。脸盲和路痴,让她的每一次独自出门都像一场绝望的冒险。导航冰冷的电子音机械地重复着“前方左转”,她却站在一个陌生的十字路口,看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几条岔道,眼前一阵发黑,冷汗浸湿了后背。周围步履匆匆的行人,模糊的面孔,都成了无声的压力源。

最终,她放弃了。疲惫和一种更深的空洞拖拽着她的脚步。她想起那个女人的婚礼就在今天下午,在一个城郊新开的度假庄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那趟公交车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凭着“度假庄园”这个模糊的关键词下了车。等她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那个所谓的“幸福”入口附近。

眼前的一切,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猝不及防地剪开了她眼前蒙着的薄纱。

巨大的草坪被布置得如同梦幻的童话王国。雪白的纱幔在微风中轻柔飘荡,缀满了粉色的玫瑰和闪耀的灯串。香槟塔折射着阳光,晶莹剔透。宾客们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香槟、甜点的混合气息。

而最刺眼的,是草坪中央那片区域。

那里搭起了一个精致的鲜花拱门。拱门之下,赫然立着她那架被拆卸、搬运至此的秋千。它被重新组装了起来,但已经面目全非。原本朴素的白色铁艺被缠绕上了俗气的粉色假花藤蔓,木板座椅上铺着厚厚的、印着巨大爱心图案的丝绒坐垫,绳索上系满了闪闪发光的廉价彩带和粉色气球。它像一个被强行套上奇装异服、浓妆艳抹的小丑,尴尬而屈辱地杵在那里,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原本的气息。它不再是那个承载着爱意的旧物,而彻底沦为了那个女人婚礼上一个哗众取宠、格格不入的装饰品。

沈华玥的脚步钉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看着北嵁的身影。

他正站在秋千旁,微微弯着腰,专注地调试着绳索的长度。他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鼻梁上架着那副熟悉的黑框眼镜,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他小心翼翼地拉扯着绳索,测试着承重,手指拂过那些缠绕上去的塑料花藤,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一个穿着精致伴娘裙、妆容明艳的女孩端着两杯香槟走到他身边,笑靥如花,亲昵地说了句什么,将其中一杯递给他。北嵁直起身,自然地接过,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礼貌的笑意,对着那女孩点了点头。

那抹浅笑,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华玥的视网膜上。他有多久没有对她这样笑过了?那种专注的神情,又有多久没有落在她身上了?

“哥!这边!你看这个角度拍照好不好看?”穿着华丽婚纱的女人在不远处挥手,声音娇俏。

北嵁立刻应声走过去,温声指导着摄影师调整位置,又细心地帮妹妹整理了一下拖地的头纱。

就在这时,女人的目光不经意间扫了过来,落在了人群边缘、格格不入的沈华玥身上。她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化作一种混合着惊讶和隐隐不悦的表情,然后飞快地扯了扯北嵁的衣袖。

北嵁顺着妹妹的目光看过来,终于看到了华玥。

四目相对。沈华玥清晰地看到,北嵁镜片后的眼睛里,最初闪过的一丝微乎其微的诧异之后,迅速沉淀为一种……被打扰的不耐烦。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请自来、破坏完美布局的麻烦。他甚至没有向她这边迈出一步,只是远远地站着,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沈华玥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赤脚站在雪地里还要冷。她像被无形的潮水推搡着,不由自主地向那边挪动了几步,喉咙发紧,想发出一点声音,却只感到干涩的疼痛。

她刚靠近人群边缘,还没来得及开口,几道细碎却清晰的议论声就飘了过来,像细小的针,扎进她的耳膜。

“啧,看见没?那个就是北哥刚娶的老婆?”

“听说是空着手来的?连个礼物都没带?真够可以的……”

“哎呀,别这么说,人家可能‘忘了’嘛。不过,看她那脸色……啧啧,一个借用的旧秋千都舍不得?也太小家子气了。”

“就是,这可是北嵁哥唯一的妹妹,大喜的日子,嫂子这点气量都没有?难怪北嵁哥这两天都……”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清。那些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带着看好戏的玩味,如同实质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那个女人挽着北嵁的手臂,小鸟依人般靠着他,目光投向沈华玥,带着一种天真的委屈:“哥,嫂子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呀?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几个人都能听见。

北嵁的目光落在妹妹委屈的脸上,眉头锁得更紧。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抬眼看向沈华玥。那目光沉沉的,带着一种近乎审判的压力。

“华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要求她配合的意味,“今天是小妹的大日子。别闹。”

别闹。

两个字,像两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沈华玥的脸上。周围的喧嚣——笑声、音乐声、祝福声——瞬间被拉远,扭曲成一片模糊而尖锐的嗡鸣。那些精心布置的鲜花、彩带、气球,都变成了刺目而怪诞的色块,在她眼前旋转、溶解。

她看着北嵁。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曾经盛满她整个世界、如今却只剩下漠然和责备的眼睛。看着他搭在那个女人手臂上、充满了保护欲的手。看着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混合着同情、鄙夷或纯粹看戏的目光。

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腥甜的东西,灼烧着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质问?哭泣?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有些踉跄,几乎撞到旁边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托盘上的香槟杯摇晃,金色的液体泼洒出来,溅落在她浅色的裙边上,留下几点深色的、难堪的印记。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只是用力推开面前模糊的人影,像逃离一场瘟疫般,跌跌撞撞地冲出那片虚假的、令人窒息的“幸福”之地。

身后似乎有短暂的骚动和议论,但很快就被更大的欢声笑语吞没了。没有人追出来。当然没有。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回了家,推开主卧的门。那张宽大的婚床铺着崭新的、价值不菲的丝绒床罩,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她没有走向它。身体里那股冰冷的、尖锐的麻木感,在逃离了外界的喧嚣后,反而沉淀下来,发酵成一种更深的、令人无法忍受的钝痛。它需要一个出口。

她径直走向了浴室。

咔哒。门锁落下,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隔绝出一个狭小的、绝对私密的空间。巨大的落地镜镶嵌在墙上,冰冷无情地映照出她的全部。

镜中的女人,刘海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衬得脸色更加惨白。那双遗深绿色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虚无和茫然。昂贵的定制礼服早已换下,身上只是一件最简单的家居裙,此刻却像沉重的枷锁。手腕内侧,靠近掌缘的地方,几道早已褪成浅白色的旧痕,如同丑陋的蜈蚣,静静地趴伏在苍白的皮肤上。

她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面映不出任何东西,只有一片灰败的死寂。北嵁那句冰冷的“别闹”,那个女人委屈的“嫂子是不是讨厌我”,宾客们鄙夷的“小家子气”……无数声音在她脑子里尖锐地回旋、碰撞,最终汇合成一片刺耳的、令人崩溃的噪音。

“不懂事……”

“不适合……”

“你闹够了没有?”

“小三花,回家……”

家?哪里是家?那个把她最后一点念想都拆走、只为装点别人婚礼的男人身边?

一股巨大的、自我厌弃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摇摇欲坠的堤坝。她猛地抬手,不是捂脸哭泣,而是狠狠抓向梳妆台边缘!指甲划过光滑的金属包边,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皮肤被粗糙的棱角瞬间撕裂,一股尖锐的刺痛感猛地炸开!

“嘶……”

她倒抽一口冷气,动作却诡异地停住了。手腕被抬起,横亘在冰冷的镜面之前。

一道新鲜的、刺目的红痕,赫然横亘在几道浅白的旧痕旁边。细密的血珠正从破损的表皮下慢慢渗出,如同绝望土壤里开出的妖异花朵。那鲜艳的红色,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在冰冷镜面的反射下,带着一种特别的美感。

痛。很痛。但奇怪的是,这尖锐的、具体的痛楚,竟像一柄利刃,短暂地劈开了脑子里那团混沌的、令人窒息的噪音和虚无。身体里那股横冲直撞、无法宣泄的绝望和愤怒,仿佛找到了一个微小的出口。

窗外,不知何时已是铅云密布,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像巨兽在云层深处压抑的咆哮。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湿漉漉的土腥味。

她随意用水冲一冲,抽了张纸巾,胡乱按在手腕上。雪白的纸巾迅速被洇湿一小片淡红。她没有包扎,只是任由湿漉漉的纸巾黏在伤口上,带来持续而麻木的凉意。

她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没有目的地。她抓起玄关柜子上那把小小的备用折叠伞,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冲出了那扇沉重的门。

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带着初春的寒意,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地面,很快就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城市在暴雨中迅速模糊、扭曲。高楼大厦成了灰黑色的剪影,霓虹灯光在雨水中晕染开,变成一片片迷离而冰冷的光斑。

沈华玥撑着那把小小的伞,在狂暴的雨水中艰难前行。雨水斜打进来,很快就打湿了她的裙边和肩膀,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的方向感在暴雨和路痴的双重夹击下彻底失灵。导航软件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信号时断时续,屏幕上的小箭头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地转了几圈后,彻底罢工,变成一片令人绝望的灰色。

她像个溺水的人,被汹涌的人潮推挤着,茫然地向前。周围的街道、店铺招牌,在雨水中扭曲变形,成为一片毫无意义的色块和光影。那些模糊不清的行人面孔,在雨伞的遮挡下更显陌生,带着一种冷漠的距离感。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迷路带来的恐慌都在叠加,每一次看到相似的路口带来的绝望都在加深。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拐了多少个弯,直到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艰难。

终于,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十字路口,她彻底迷失了。四面八方都是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道路,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显得遥远而朦胧。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被世界遗弃的孤绝感将她彻底淹没。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挪到路边一个简陋的公交站亭下。小小的亭子勉强遮挡着瓢泼大雨,但风裹挟着雨水,依旧冰冷地扫在她的身上。她缩进亭子最里面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广告牌铁皮,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湿透的衣服黏在小腿上,寒意透骨。手腕上那道被雨水浸泡过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方才的失控。

她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看着偶尔飞驰而过、溅起巨大水花的车辆尾灯,看着这庞大而陌生的城市如何在暴雨中运转,却唯独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虚无的念头再次沉沉地压下来。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多年的相守又算什么?那些承诺,那些温柔,难道都只是她幻想出来的海市蜃楼?

就在意识被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绝望一点点侵蚀、变得模糊时,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了起来。

嗡——嗡——

那震动在寂静的雨亭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固执。一下,又一下。

沈华玥迟钝地反应了好几秒,才慢慢地把手伸进口袋。指尖碰到冰冷的机身,屏幕已经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她费力地抹开屏幕上的水珠,刺眼的光亮起,屏幕上跳动着的那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她的眼底。

“北嵁”。

她盯着那个名字,盯着那不断跳动的绿色接听图标。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没有动。只是看着。任由那震动声持续地响着,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耳膜,也冲击着她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

震动停了。屏幕暗下去。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几秒后。

嗡——嗡——

它再次固执地响起。不屈不挠。

这一次,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的手指,冰冷而僵硬地,缓缓移向那个绿色的图标。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悬停在屏幕上方。冰冷的雨水顺着额角滑下,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涩痛。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指尖终于落下。

电话接通了。

听筒里首先传来的,不是预想中的质问或焦急,而是一阵背景的嘈杂。隐约有音乐声,有模糊的谈笑声,甚至还有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响。那声音很近,带着一种宴会尚未散场的余韵。

然后,才是北嵁的声音。那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被雨声切割得有些失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习惯性的、带着掌控意味的平稳,如同他调试精密仪器时的语调。

“小三花,”他叫着她的小名,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闹够了就回家。”

没有询问她在哪里。没有关心她是否淋雨。没有解释这几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没有一句关于那架秋千,关于他妹妹婚礼上的难堪。只有一句理所当然的、带着轻微不耐的召唤。

回家?

沈华玥握着手机,蜷缩在冰冷的公交站角落。雨水顺着亭顶的缝隙滴落,砸在她的伞面上,发出空洞的嗒嗒声。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铁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了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背景的嘈杂似乎被刻意压低了一些。

“玥玥?”北嵁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似乎终于察觉到她这边只有风雨声和沉默,“说话。你在哪?外面雨很大。”

在哪?她茫然地抬起眼,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看向公交站牌。上面的字迹在昏黄的路灯下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冰冷席卷了她。她只是握着手机,听着那端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嘈杂余音,听着他平稳却陌生的声音。

“……”她最终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冰冷的膝盖。

“啧,”听筒里传来一声轻微的气音,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忍耐到了极限,“发个定位给我。待在原地别动。我过来接你。”

电话被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很快被更大的雨声吞没。

沈华玥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手机屏幕的光慢慢暗下去,最终熄灭,重新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她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会来吗?来接她这个“不懂事”的妻子?

时间在冰冷的雨声中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雨水带来的寒意渗入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打颤。手腕上的伤口在湿冷的包裹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沉默的烙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

雨幕深处,两道刺目的车灯光束穿透了白茫茫的水汽,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公交站前方的马路边。光束在雨水中形成两道朦胧的光柱,照亮了无数飞舞的雨丝。

沈华玥僵硬地抬起眼。

车门打开。一把宽大的黑伞率先撑开。伞下,是熟悉的身影。北嵁穿着那件婚礼后就没换下的灰色毛衣,外面随意套了件深色风衣,鸢尾色的发被雨水打湿了一些,几缕贴在额角。黑框眼镜的镜片上也蒙着一层细密的水雾。他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里似乎还拿着手机——大概是用来定位。

他大步穿过雨幕,朝着公交站亭走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沈华玥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看着他镜片后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在雨幕中渐渐清晰。那里面似乎有担忧?有疲惫?还是只是完成一项任务般的平静?

就在她试图看清他眼神的瞬间,北嵁身后,紧随的黑伞之下,又轻盈地钻出了三个身影。

是三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即使隔着倾盆大雨和朦胧的水汽,沈华玥也立刻认出了其中两张面孔——北嵁妹妹婚礼上的伴娘。她们穿着颜色亮丽、剪裁得体的裙装,外面裹着看起来就很暖和的羊绒大衣或风衣,妆容在雨夜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艳动人。其中一个,赫然就是那个给北嵁递香槟、笑容灿烂的女孩。

她们挤在北嵁撑起的那把大伞下,姿态亲昵而自然,仿佛分享同一把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高跟鞋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带着一种与这狼狈雨夜格格不入的从容。

北嵁的脚步停在公交亭外几步远的地方。雨水顺着宽大的伞沿哗哗流下,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他隔着水帘看向蜷缩在角落里的沈华玥,目光在她湿透的裤脚、苍白的脸颊、以及那明显在发抖的身体上快速扫过。他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华玥,”他的声音穿透雨幕传来,平稳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走了。回家。”

他没有解释身后的人。没有一句“你还好吗”。甚至没有向她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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