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鸣凤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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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秦淮的“头七”,忙完之后,送走了亲朋好友。儿子秦幼淮还想留下来陪陪母亲白玉兰,被玉兰劝走了。城里的生意已经耽误了好多天,斯人已去,可日子还要继续,不能再耽搁了。
她不想回城里,她要呆在老房子里静一静,实在是太累了,身心疲惫。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秦淮的味道,这里是他们共同的家。
儿子的家虽然也是家,但只是理论意义上的。她还是感觉承载了许多记忆的老房子,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玉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感觉眼睛发涩。翻了一个身,身边空荡荡的,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在儿子面前她不敢流泪。
尽管秦淮病了大半年,突然间的离去,还是让她很难适应,总是不相信这个事实。
一周之前,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虽然病得很厉害,水米不进,人瘦得只剩下骨头,但是每天睁开眼睛,还能看到他的存在。有他在,哪怕只是躺在床上,不能陪她说话,也不能嫌弃她唠叨,但有这个人在,她就觉得心里踏实。
而现在他变成了空气,怎么抓都抓不到,他们已经变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
一想到他的消失,玉兰的心就深深地痛,像被针刺过似的,表面看不太出来,却疼在深不见底的心里。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灰飞烟灭了。一度,她曾经怀疑生活,感觉生无可恋。
房间里空空荡荡,玉兰又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今晚的梦里,秦淮能不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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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很疼,记忆还是如潮水般涌来。三十五年的相濡以沫就这样戛然而止,令人始料不及。当初他说过两个人要白头偕老的,可是头发还没成雪,他就走了。
三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村里放露天电影,玉兰和其它女伴一样早早吃了晚饭,来到生产队的大院里等着看电影。
秦淮坐在玉兰的前面,但他的心思却不在电影上,频频回头,似漫不经心地寻找什么,目光落在玉兰的脸上又迅速离开。玉兰感觉到了那目光的热烈。羞得低下了头,像电影中的金花见了阿鹏哥一样。
玉兰无心再看电影,就提前回家了。走到河边的时候,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就加快了自己的步子。
“别怕,我送你回家吧!”玉兰回头一看,正是坐在她前面的小伙子。
“我是秦海的堂弟秦淮”,小伙子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刚从关里来,到哥哥家做客,你一个人走夜路我不放心,让我来送你吧!”
这时玉兰才看清眼前这个小伙子,身材修长,眉眼清秀,有点像电影中的阿鹏哥,一件白衬衫尤为抢眼。和村子里的同龄小伙子相比,显得干净利落。
玉兰努了努嘴,想说什么,最终只说了一声“谢谢”。
她对眼前这个人很有好感。秦海是村长,在村子里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村民们都服他,人品那是没得说。他说他是秦海的堂弟,那也一定差不了。
两个人就这样好上了,河边成了他俩的“老地方”。
清清的河水潺潺地流淌,河底的水草油油地招摇,河边的大柳树像极了《天仙配》里的老槐树,见证了他俩相亲相爱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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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老家在山东,高中毕业后回到了村里。开始时做了村里的会计,由于舅舅在台湾,被视为有海外关系,会计就没当长久。
秦淮郁闷想不开,就坐上了北上的列车,来到黑龙江,来到了堂哥秦海的家里。想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心情重新开始。
在露天电影院,他一眼就看到了玉兰,玉兰亭亭玉立,真像一株盛开的玉兰花。玉兰的出现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忘记了不快,年轻的心里充满了爱的憧憬。
但是好景不长,玉兰的父亲听说了他的成份背景,坚决反对两个人的婚事。
甚至把玉兰锁在家里,不让他俩见面,但是冰冷的锁头只能锁住她的身,却锁不住她的心。
最终在一个深秋的夜里,玉兰打破了后窗逃了出来。和她心爱的秦淮哥哥,紧紧地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你带我走吧!我没有退路了,回去我爹一定会打折我的腿,我现在只有你了!”玉兰已经泣不成声。
“好吧!我一定会对你好,一定不会让你后悔。”秦淮深情地说。
就这样两个人消失在黑夜里。等玉兰爹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们早就登上了去山东的列车。
一路上玉兰都没吃东西。自己就这样胆大跑了出来,家里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伴随着火车的咣当声,她暗暗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幸福,一定要活出个样来,让家人刮目相看。
火车还在咣当当地向前行驶,玉兰迷迷糊糊不知道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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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她躺在自家的大床上,秦淮没在家。火车的咣当声仿佛还在耳边,她甩了甩头,思绪渐渐清晰。她早就不在三十五年前的那列火车上了。
她打开床头的台灯,披上一件衣服下了床。这件衣服还是订婚的时候,秦淮买给她的。是一件浅红色毛衣,时间过去了那么久,颜色更淡了。挂在睡房门后的衣挂上,天凉的时候,她就随手披在身上。
对面墙上是一张黑白相片,那是她和秦淮的结婚照。秦淮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她使劲往那双眼睛深处看,仿佛要钻进去似的,但是秦淮的眼神很散,她看不清他凝神的地方。但是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上那件毛衣又新亮起来。
当年照相那天,她就穿的这件淡红色毛衣,两个麻花辫子又粗又长。秦淮穿的还是那件白衬衣。白红相称,甚是鲜艳。那一刻她忘记了初来时的苦闷,心底的幸福映衬得脸儿像一朵盛开的地瓜花。
照相师傅咔嚓一声,他们的笑容定了格。黑白照片体现不出当时的色彩绚烂,但那么多年过去了,在玉兰的心里依旧那么五彩缤纷。就像她和秦淮的生活。
当年他们俩经过三天两宿的颠簸,来到沂蒙山下这个小村庄。那时候还不是现在的砖瓦房,院子里一间正房,两间厢房都是土坯的。
东厢房收拾出来给他们做了婚房。窗棂上贴上了大红喜字,让昏暗的房间充满了生气。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苦也是乐。
后来儿子出生了,国家的政策也有了松动,秦淮接了母亲的班,到公社小学做了公办教师。真是双喜临门,苦日子终于到了头。
尽管秦淮变成了吃公家饭的人,玉兰在家务农,照顾老人孩子,他依然对玉兰像初识时一样好,总觉得玉兰为了他牺牲太多,唯有加倍对她好心里才能好受。
他也感觉到了,玉兰常常发呆,尽管问玉兰怎么了,她总说没什么。但秦淮知道,玉兰想家了。
可是玉兰不敢回家,他们偷跑出来之后,收到了玉兰爹的来信。信上说和玉兰断绝父女关系,言语很是决绝。
随着孩子越来越大,玉兰更加想家。在孩子五岁那年,玉兰决定回家看看,不管爹原不原谅他们,她也要回去给他磕头。
回到阔别五年的家,玉兰心里百感交集。爹看到可爱的小外孙,再加上姑爷吃了皇粮,知道玉兰过得很好,心里的恨也没有了。虽然嘴硬,但心里早就原谅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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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孩子长大了,玉兰做了婆婆,有了孙子,秦淮也由普通教师做到小学校长。儿子儿媳打点生意,玉兰看孙子。这几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转眼秦淮就到了退休的年龄。平时他俩就在城里看孙子,年节时回农村老家住段日子,虽然玉兰没有工资收入,但秦淮的退休工资是可观的,小日子很滋润。
老家的人都说玉兰有福,有眼光。私奔虽然不好听,但她选对了人。
故事到这皆大欢喜,也算大团圆。
但是,为什么要有但是呢!就这样一帆风顺下去不好吗?
人生就是这样,有荆棘也有坦途,有收获也有汗水,有悲伤也有欢笑。也许只有这样,尝遍各种滋味,才算完整吧!
春节的时候,秦淮就不舒服,胃部灼热感很强,但不太影响进食,又赶上过年,就想过了十五再去检查吧!
检查的结果却是“胃癌”晚期,医生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玉兰儿子,儿子怕父母担心,只轻描淡写地转述,先化疗,然后做手术,做了手术控制住就好了。
此时的玉兰就像个傻女人,秦淮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医院里,而且因为化疗,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看着当年的秦哥哥变成一个瘦弱的老头,玉兰心里很难受。
但或许是不愿意对至亲的人往坏处想,每天孙子在眼前闹哄也没时间想,玉兰总觉得秦淮一定会好,好了他们还要出去旅游呢!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呢!
秦淮越来越瘦,最后两个月几乎水米不进了,每天中午开始挂点滴,一直挂到半夜。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折磨,那种痛苦无人能体会,也无人能替代。但从秦淮紧皱的眉头可以感觉到,一个那么有尊严,那么爱干净,那么善谈的人,突然闭上了嘴,仿佛世界与他无关了,内心得承受多大的无奈。
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活是多么没有质量,但还是寄予希望,万一好了呢!总是希望奇迹发生。
秦淮在病了十个多月后的一天早上,也就是一个星期前,终于闭上了眼睛。当最后一口气吐尽之后,他终于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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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不知道他的心中还有没有阿鹏哥灿烂的笑容。然而那笑容衍生出来的故事,上演了三十多年。看着他的安静,玉兰,儿子,儿媳都流下了清泪。
“头七”过去了,还有“二七”“三七”……日子还很长,儿子陪了她两天,孙子被姥姥姥爷接走了。
她真的太累了,就像被掏空了一样。看到桌子上秦淮剩下的药,她摇摇头,又回到床上,侧身躺下,抱紧了枕头,就像抱紧了秦淮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