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球恨

我说的这个故事,不一定是真实的。

人的一生最后的结局可能都是遗忘,最近,我涂鸦了一首打油诗:

《野球恨》

羽毛凌空舞

好似在飘雪

一拍断弦线

碎碎无由冤


春来偶相逢

咂咂吃翅面

燕过花饮露

临江夜伴眠


秋来一草枯

凉雨下荒田

观音千条臂

拍拍是离弦


旧人拉新网

相忘有时间

不提那年事

野球落裙前

秋天,是许菊凋零的季节,她是因为半月板损伤动手术引发感染离去的。

                            一

羽毛球是一项发展中的运动,而和搭子搭在一起打球,也是一件发展演变中的事。

先说说自己的搭子梅梅,她人高马大,喜欢穿蓝色衣服,在场上劈杀甚是凌厉。五年之前,因为我在和尚坡一所学校的羽球队作领队,结识了她。那时梅梅刚从贵阳城边的高坡乡来到城里,在三桥市场卖香酥鸭讨生活。

人这一生首先是要活下去,所以那时她总是忙得一塌糊涂。三桥水果市场的近旁有一片较开阔的土地,有一次忙里偷闲,她和朋友带着两块破旧的羽毛球拍,在泥地上你来我往挥舞起来。那天我正开车路过,途中在水果市场购菠萝,就把车停在了此地。

对于羽毛球,我是热爱的,下车驻足观望了一阵。说实话,农村出来的梅梅,势大力沉,看得出呼呼的挥动中充足的力道,只是说不会侧身、不懂架拍,也不懂利用腰背的扭转,手腕手指上的动作也有问题,故发不出鞭打的效果。那么我就在旁边瘪嘴哼了一声。没想到这无意识的闷哼,引来她的注意,“眼镜哥,你瞧不上么,来试试”,我只能从她粗手里接过拍子,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如此一来,从结识到爱上啃香酥鸭,大概有三周的时间。

喜欢啃鸭子以后,和梅梅熟识起来,她告诉我,自己小时候在高坡放鸭,三十五岁到三桥卖炸鸭子。而我们打球的机会也逐渐增多。有段时间因疫情的原因,我们都是戴着口罩打球。2022年的时候,疫情已经完全解除,我们增多了运动的机会,花溪、城中心、北边的场馆都留下我和她的足迹。有一次在观山湖区的场馆遇到打路人球的鲍春来。

搭子是一种平行的关系,一般不会有交点,近近地朝同样的方向走。那么到三年前端午节的时候,梅梅遇到了一个对她死心塌地的汉。这样的死心塌地,像屈原对楚国,也像白娘子对许仙。

这个汉个子很矮,步伐快又飘,似夏夜山上忽悠的磷火,他特喜欢梅梅这样高大又稳健的样子,于是用了自己累积了四十八年的财产给她投资,于是她与这人有了交叉,结束打工生涯,自己在民生路口、大营坡脚、达高桥旁开了三家香酥鸭店,过上自己说了算的生活。

到2022年年底,梅梅彻底和我结束了平行关系。那么我作为单身大叔,平时无人说话,就逐渐把爱好向写字转移 ,朋友们便晓得我像民国的张宗昌,开始了打油诗的创作生活。然而学校的领导面临在第二年园丁杯黔山秀水邀请赛上打进决赛的任务,希望我多花精力为校球队寻找打友谊赛提高水平的机会。于是,在2023年过完春节,我带着这个任务,去了一趟云南。

园丁杯黔山秀水球赛,是测绘地质系统内学校的邀请赛,作为喀斯特地形的贵州,是赛事主办地。

这一次我是带了自己校队的两个好手去昆明的一所地质学校参加他们的年度赛。赛事完了后,此校党群部有一洪姓球友邀我们随他去驻村点走走,看看当地乡村振兴新气象。既然有驻村书记相邀,又逢周末到来,我们便欣然随往。

从昆明出发,一趟列车去向澜沧江旁的山乡。

                              二

后来我想,自己和鸭、鹅这种有翅膀的动物总是有缘。澜沧江浩浩荡荡,我在临江的农村驻扎下来。这已到了二月八日。

乡村的振兴确实是了不起的事,最让人惊诧的是那里的厕所比我们这里三桥批发市场的公厕还要干净整洁。因为当地盛产红茶,我们就在村里的茶场游走了一圈,尝过了滋滋冒香的水中极品。下午从茶场出来,路过一片幽静的树林,忽见一个身穿黄色碎花群的大妹赶着大群的鹅,从我们身后急匆匆赶到了前面。同行的昆明学校驻村洪书记用手一指,说“看见没,振兴乡村,就需要这样的人。这妹子挺机灵,和临沧市的企业做买卖”。因为热爱打羽球,我对有关事物比较敏感,追问了两遍,“她莫非是把鹅毛销到市里?” “对呢,对呢”,洪书记很惊讶我一下就能猜中,这时本已赶出十多米远的大妹回过头来,瞅了驻村的书记一眼,大声说:“洪哥,今晚有空来咱家,吃大鹅面。”洪书记嘿嘿一乐:“去年赚了不少吧,还以为大妹不认识我了。”“今晚我得帮村里发运一批滇红,妹你帮着接待一下我的客人吧。”

那么因为洪书记介绍,俺也就算认识了这个风风火火赶鹅行路的大妹子,她名字叫许菊。许菊向我撇来的那一眼,如风拂春池,有一点荡漾。

而那天傍晚,在离三桥水果批发市场一千多公里外的这个山村,我这个五十多岁的人,又在一块不平坦的泥地上,和另一个三十五岁的健壮妇人有了交集,村子里那晚鹅翅面飘香,村旁江月徐徐。

总之后来在俺的回忆里,那晚像似一梦。那些鹅在圈里不时发出两声响动,许菊因为白天养鹅的劳累,晚饭时和我吃了几杯米酒,此时她脸上透出红润的光。山野有高人,借着酒劲,她拿出十多片大片的鹅毛,还有两只不知哪里收集的打残、毛片缺折的羽毛球,还有一把特制的短夹钳,以及线和一瓶粘接胶水,撸起袖子歘歘歘歘,三分钟后,残球复新颜。是呀,旧球复新颜,我也在米酒的作用下,从许菊三十五的容颜里品咂出了十七八岁的滋味。总之,一切来得是那么迅猛,就像鲍春来高高跃起的一记重杀,我似一粒羽球,被命运的推手掷向这澜沧江边的妇人,那天我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扎进了碎花黄裙里,之后嗅到野菊香,此外无他。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当我第二天醒来时,从窗口看见两只小燕子从近旁的瓦楞上飞远。呀,晏几道千年前迷瞪瞪从睡梦中醒来时,他会不会也想起头一个夜晚自己做的好事?我就似一粒野球呀,这独属于俺的泥地和时光!

2023年3月最后一天,许菊从临沧打来电话,说她有了。

这下子,和许菊,球搭子肯定是做不成了,我不敢逃,只剩下和她天天煮饭吃一条路。

                            三

也许是沾了澜沧江边土生大鹅的光,2023年4月上旬,我们学校如愿以偿,在园丁杯黔山秀水邀请赛上一路开挂,杀进决赛。随后呢,我便因为年纪的原因从一线教学岗位往后退下来。这样以岗位换时间,自己便得到了更多工余时间,一边和有孕的许菊进一步恋爱并赶在孩子出生之前讨论落实结束分居两地之事,同时对是否结婚一事细细交流,也对照即将发布的新婚姻法设想了各种情况。当然拓展生存空间,这对巩固我们在那一夜的感情有益,于是,我和许菊一边策划将临沧大鹅、鹅翎、鹅毛球销到贵阳本土 ,一边策划把滇红具体来讲是临沧红营销到贵阳本地的茶馆。我开始走进云岩、南明区的巷子街道,拜会那些清汤鹅肉馆,身上渐渐沾了肉鹅那种气味,同时我也拜会几个羽球馆,并跟在数博大道上开茶馆的一位哥们儿打了电话。

当月27号,许菊联系我,说是她很多年前认识一个大她很多的男人,她叫他叔,现在这人在百花大道靠近三桥段路边的工坊里做鸭翎的生意,让我有空时去见见他。我答应了一声,忽地头脑里竟然闪现出一只香酥鸭的影子。

在时间快如闪电的进程中,人真正的生命可能极短,很多人都在这迅疾的一生,感受到天意。

                              四

当我在5月初再一次见到梅梅时,竟是在她宽大的办公室里,我正在诧异许菊给我的地址怎么和梅梅扯上关系,这时办公室门有钥匙转动,哒地轻响一声后,门开了,我赫然看到一矮个子男人哒哒走进来,又快又飘,似夏夜山上忽悠的磷火,他进来的时候,肩头上还沾着几根禽毛,紫金浅绿的颜色,一看就是鸭之毛而不是鹅之毛。

“呀!李老师,这是我老公,”梅梅大声介绍。

“噢,李老师,听小许说起她要扩大鹅翎生意的事,”矮个男人说话间已到了我身边,一只小而有力的手伸了过来。他的手心粗糙,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鸭油混合着清洗剂的特殊气味,指缝里还藏着点细微的绒毛屑。

“李老师,久仰!许菊常提起你,说你是懂球、懂生活的人。”他的声音不像他缥缈轻逸的步伐,而是相当洪亮,“我叫陈一痴,梅梅的当家的。”他咧嘴一笑,眼角堆起深刻的皱纹,眼神却透着精亮,一丝也不傻。

我握了握那只手,感觉像握住了一块裹着绒布的老树根。“陈老板,幸会。许菊让我来…谈谈鹅翎的事?”我试探着问,目光在梅梅和陈旺之间逡巡,心中疑窦丛生。许菊口中的“叔”,竟是梅梅的丈夫?这世界太小,或者说,这羽毛球圈子的经纬线,在贵阳这座城里,交织得过于紧密了。

“对对对!鹅翎,好生意!”一痴用力点头,肩头那几根紫金浅绿的鸭毛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坐,李老师,坐下说!”他热情地给我递烟,自己则像一阵风似的旋到办公桌后,打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哗啦一声,倒出一堆颜色各异、长短不一的禽类羽毛,白的、灰的、棕的,间杂着刚才他肩头那种独特的紫金色。

一股更浓郁的禽羽特有的微腥气味弥漫开来。

梅梅无奈地笑笑,熟练地拿起桌角的鸡毛掸子,轻轻拂去飘散到文件上的细绒。“老陈就这样,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的‘宝贝’。李老师别见怪。”

“这都是…鸭毛?”我指着那堆羽毛。

“大部分是,”陈一痴拿起一根紫金羽翎,眼神像看着稀世珍宝,“这是麻鸭的翎子,最挺括,也最难收!你看这羽管,多硬实!以前卖香酥鸭,这玩意儿就是垃圾,处理起来费劲还污染。后来…嘿,说来也是命!”他拍了下大腿。

梅梅接过话头,语气平静却带着感慨:“有次,一个专门收废旧塑料的贩子来店里,看到我们堆在角落准备扔掉的鸭毛山,眼睛都亮了。他说这玩意儿处理好了,能卖给做鸡毛掸子、工艺品的,尤其是这种大翎子。老陈一听就上了心。”

陈一痴兴奋地插嘴:“我就跟着那贩子跑了趟他合作的加工点!好家伙,那地方就在我们三桥市场后头不远,臭烘烘的,但机器一开,水洗、脱脂、漂白、烘干、分拣…一堆垃圾毛进去,出来就是分门别类、干干净净的原料!价钱比当垃圾卖强多了!”

“然后呢?”我预感到事情不会止步于此。

“然后?”陈一痴嘿嘿一笑,“你李老师是打球的,该知道羽毛球啥做的吧?”

“鸭毛,鹅毛。”我立刻回答。

“对喽!”陈一痴几乎是喊叫着一拍桌子,几根羽毛被震得飘了起来,“我就琢磨,我手里这鸭毛,特别是这麻鸭大翎子!跟羽毛球厂用的,是不是一回事?我打听了一圈,找了些小厂子送样,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说,这种翎子硬度够,耐打!虽然比不上最好的鹅翎做的高端比赛球,但做中低档的训练球、俱乐部用球,性价比一流!而且,量大啊!”

梅梅补充道:“香酥鸭生意红火,每天消耗的鸭子数量惊人。以前头疼的废料,突然成了宝贝。老陈干脆停了和那小贩的合作,自己租了个小作坊,请了老师傅,专门处理我们三家店,还有从其他熟识的烤鸭店、卤味店收来的鸭毛,重点是挑拣出能做羽毛球的翎子。现在,我们算是贵阳几家羽毛球小厂比较稳定的鸭翎供应商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一吃身上总带着那股鸭毛味,那是他新事业的烙印。香酥鸭的烟火气,滋养出了鸭翎生意的嫩芽。命运的变化,有时就藏在被忽视的垃圾堆里。

“那…许菊的鹅翎?”我把话题拉回正轨。

陈一痴脸上的兴奋稍微收敛,搓了搓手,带着几分生意人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许菊…小许她路子野。她走的是高端路线。澜沧江边放养的大白鹅,那翎子,啧啧,又长又韧,油脂少,色泽白净均匀,是A级比赛用球的原料!跟我们这鸭翎不是一个档次的,价差大了去了。她直接对接的是大羽毛球品牌的核心代工厂。”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李老师,这行当水深。鹅翎虽好,但供应不稳定,看天吃饭,养殖周期长,还要跟农户打交道。我们鸭翎呢,依托餐饮废料作原料,来源稳定,量大管饱,技术门槛相对低些。说白了,她是精雕细琢的玉器,我们是物美价廉的瓷器。有时候,那些大厂订单太急,高端鹅翎供不上,或者客户预算有限,也会掺一部分我们处理得特别好的顶级鸭翎进去充数,或者直接降档用鸭翎球。但这话,可不敢让小许知道,她那人,轴,讲究个纯正。”

我默然。这既是产业链的上下游和互补,也暗藏着微妙的竞争与替代关系。许菊的“纯正”鹅翎,和陈一痴“量大管饱”的鸭翎,就像羽毛球场上不同的打法,各有优劣,却又被同一项运动、同一个市场所连接。

“她最近…身体不太方便,”我斟酌着词句,想起许菊日渐沉重的身子和她电话里对扩大鹅翎生意的热切,“临沧那边产量想扩大,但运输和本地深加工是瓶颈。她希望能在贵阳这边找个可靠的伙伴,建立初步的分拣和仓储点,减少原料损耗,也想打开本省及周边的一些小厂渠道,不能总依赖那几个大厂。”我把许菊的想法和盘托出。

梅梅和一痴对视一眼。一痴眼中精光闪动,那是商人嗅到机会的本能。梅梅则沉吟片刻,看向我:“李老师,你跟许菊…现在?”

“已经有孩子了,我们在想办法结束异地恋。”我坦白道,心中却因提起此事而泛起一丝异样的疑思,到底该不该结婚呢?

“哦…”梅梅了然地点点头,眼神里有种过来人的平静,“那好。于公,鸭翎鹅翎虽不同路,但原料处理的清洗、脱脂、分拣前端工序是相通的,我们的小作坊可以升级扩容,分区域处理。许菊提供鹅翎原料标准和要求,我们负责执行,只收加工费。仓储我们也有地方。于私…”她顿了顿,看了一眼一痴,“老陈路子广,认识不少做体育用品的小老板,可以帮忙牵线本地的渠道。就当…帮老朋友一个忙,也帮过去的球搭子。”

“对对对!”陈一痴连忙附和,“李老师你放心!我们肯定按最高标准弄,绝不砸小许‘纯正鹅翎’的招牌!有钱大家赚嘛!”

事情谈得意外顺利。我带着一份初步的合作意向离开了梅梅那间飘着鸭绒气味的办公室。窗外,贵阳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用过多年的羽毛球拍的经纬线。命运的球,往往被无形的拍子击打,飞往没想到的方向。

                            五

接下来,我在长坡路给许菊租下房子,把她接到身边,随后几个月,我高速旋转,奔波于学校、长坡路以及陈一痴那不断升级扩大的“翎毛工坊”之间。许菊的肚子渐渐鼓胀起来,脸上却因劳累和孕期的辛苦失去了澜沧江边的红润,添了苍白和浮肿。她对鹅翎生意倾注了很大的心血,电话遥控临沧的收购,亲自盯工坊的分拣质量,和陈一痴就加工费反复计算,同时又随他回访并拓展的本地渠道。

陈一痴的工坊里,鸭毛区和鹅毛区用塑料布隔开。一边是成麻袋散发着香酥鸭余韵的杂毛,机器轰鸣,工人快速分拣出有价值的翎子;另一边则安静许多,来自澜沧江的洁白鹅翎被精心摊开、手工检查、分级、打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羽毛清香和更严格的消毒水味。两种翎毛,两种气味,似不同的人生轨迹,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并行、交织。

梅梅偶尔会来工坊看看,她穿着依然朴素,但眉眼间已是老板娘的气定神闲。她会默默帮许菊递杯热水,或者在许菊因孕吐脸色发白时,递上一小包自己店里秘制的、不那么油腻的香酥鸭胗干。“尝尝,压一压。”话语不多,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活摔打后的理解和关怀。许菊起初有些别扭,但身体的不适让她逐渐接受了这微小的善意。两个前后与我搭伴在一起的女人,在一个“羽毛”的生意场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不言而喻的默契。

夏末,暑热渐退,鹅翎生意也在磕磕绊绊中逐渐步入正轨,第一批由贵阳分拣、符合标准的大鹅翎成功发往了湖南省一家新谈下的球厂。大家都稍稍松了口气。

                              六

然而,当九月梧桐叶开始泛黄时,许菊在例行产检中,被医生严肃告知了一个坏消息。她多年前一次意外受伤(她曾轻描淡写地提过在乡里赶鹅摔下山坡)留下的陈旧性膝伤与她怀孕进入后半程体重骤增以及体内激素变化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关节内炎症恶化,软骨磨损加剧,并严重压迫神经,疼痛让她几乎无法行走。医生神色凝重:“必须立即进行半月板修复和清理手术,否则别说打球,将来走路都成问题。而且,拖得越久,手术风险越大。 ”医生建议尽快手术。

这个消息像一记重扣,砸在我们心头。许菊强撑着,在电话里指挥临沧那边收完最后一季秋鹅的翎毛,安排好后续事宜,才住进了医院。她躺在病床上,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望着窗外开始飘落的黄叶,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的忧惧和对腹中孩子的无限眷恋。她喃喃自语:“这腿…当年放鹅摔的…以为早没事了…怎么偏偏是现在,在这个时候…”

手术安排在十月,一个秋意已浓的日子。孩子尚未出生,医生认为此时进行膝关节手术相对风险可控,术后也有一定时间恢复才能应对后续的分娩。手术前夜,许菊努力对我挤出笑容,脸色苍白得像她经手的最好的鹅翎,“等我和腿都好了,孩子也生了,明年秋天,抱娃去球场…看你打球。”她试图挥动一下手臂,模仿击球的动作,却牵动了腿上的痛处,眉头紧紧皱起。

手术本身进行得还算顺利。然而,如同一个无法逃脱的咒,术后不久,许菊出现了严重的、罕见的耐药菌感染。医生们竭尽全力,用上了最强的抗生素,但病菌来势汹汹,许菊的身体在怀孕的消耗和膝伤的长期折磨下,抵抗力已不堪重负。

当贵阳的秋雨变得更加寒凉时,许菊生命的火焰,熄灭了。其间的过程,我不忍详叙。她最终没能战胜疾病。

曾经在澜沧江边走得如大鹅般健勇、又风风火火的她,似一片在秋风中过早凋零的菊瓣。她生命最后,如同球拍弦断。

                              七

葬礼简单。她来自远方的几个亲戚,她年迈的母亲,我,还有闻讯赶来的梅梅和陈一痴。陈一痴带来了一束用洁白鹅翎扎成的花,轻轻放在许菊的骨灰盒旁。梅梅红着眼眶,紧紧抱了抱许菊的母亲。

澜沧江边的鹅群失去了它们风风火火的主人。许菊构想的鹅翎生意版图,刚刚展开一角,便戛然而止。临沧那边的货源,因她的离去而迅速中断。

许菊的母亲无力也无意经营这些,她只想早回老家。在整理许菊遗物时,我发现了她和陈一痴作坊签订的正式合作协议,还有几本记录着客户信息和鹅翎分级标准的笔记本。

我把这些交给了一痴。“这些东西…或许你们用得上。”

一痴翻看着笔记本,厚厚的老茧摩挲着许菊娟秀的字迹,久久沉默。梅梅在一旁轻轻叹气。过了许久,陈一痴抬起头,眼中没有了平日的精光,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李老师,你放心。小许的这些心血…不会白费。我们工坊,以后也接鹅翎的活。就用她的标准。客户…能联系的,我们尽量维持住。”他看了一眼梅梅,又望向我,“唉,可怜的是,孩子也没了,以后你孤寡就来我们家,我们家两人一人做饭,另一人陪你饮到无忧。”

从此,陈一痴的“翎毛工坊”门口,挂上了一块新的、略显粗糙的木牌,上面写着:“念菊翎毛加工——专业处理鸭翎、鹅翎”。鸭毛区的麻袋依旧堆积如山,鹅毛区虽然暂时空旷,但陈一痴固执地保留着那个区域,并严格按照许菊笔记本上的标准,处理着偶尔零星收到的或以前积压的鹅翎。他不再只满足于做“物美价廉的瓷器”,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触碰“精雕细琢的玉器”的边缘,尽管前路迷茫。

梅梅更多时间待在店里,但香酥鸭的香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鹅翎气息。她有时会看着工坊方向发呆。

我辞去了学校球队的领队职务,彻底退了下来。那个在澜沧江边被“重杀”而来的孩子,终像江水流走了。

                              八

2024年秋天,我独自一人又去了临沧,去了一千多公里外的那个村庄。因为乡村振兴,村里铺了马路,路旁修葺了有模有样的羽毛球场馆。当我穿过那一片幽静的树林,试图寻找头一年傍晚那一块不平坦的泥地,和早晨醒来那间稚燕翻飞于窗外的木屋时,竟然找不到了。

恍惚间,仿佛听见儿歌响起: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仿佛看到穿着碎花黄裙的许菊牵一个小娃嬉笑着迎面而来,只是她们经过了我却似看不见我,我有点像磷火在风中凌乱。

羽毛球的翎,无论是来自鸭还是鹅,终究是脆弱的。人生的际遇,也如同球场上那瞬息万变的落点,难以预料。一拍击出,是得分还是出界?是轻盈过网还是沉重落地?不到最后一刻,无人知晓。许菊奋力挥出了她生命的一拍,球飞向了无法接应的地界。梅梅和一痴,在生活的泥地也就是野球场上,继续着他们的回合。

而我,我还活着么?从开篇的打油诗来看,我是活着的,因为我还记得爱过的人,可痛失又让我想死去。

正是:

                      江城子

断翎零落野球寒,碎裙前,梦痕残。一拍弦绝,双泪堕秋烟。江月空随流水逝,孤影在,不成眠。

荒田冷雨湿经年,菊香湮,稚声湮。磷火摇风,犹似旧衣翩。欲问苍天何忍顾,收爱侣,未成茧。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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