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背垅以前是村里的农田,由对门山和狮子山相夹而成。其实就是这两座山的山坳。
对门山就在村子前头,屋场对面。山也不高,距离最近的大舅家门口,估计也就两百米远。少时它还有点“秃”,山顶坦荡荡的,只零零星星地长着一些灌木和荆棘,我还与表哥时常上山找“凡林子”(一种秋后成熟的灌木野果)呢。今次回去,站在大舅家门口看,对门山早已郁郁葱葱,成片的竹林已成竹海;山顶再也看不出曾经“秃”的模样,反倒长起了高大的松树和杉树,绿油油的,于是看上去,它比少时记忆里长高了许多。
石背垅在对门山那头,站在村子里是看不见的,小时进去插秧收割,都要划了小船,从垅口库湾边沿进去。现在过去看,垅口依然连着库湾,也没了小船,进不去了。垅口本有数块上好的稻田,曾经总羡慕这些稻田的主人,这几块稻田长势总是比里头的要好,因为它受光好。
石背垅里也有我家的田,只是不在垅口。它是我家最好的田。
爸爸会从大舅家借来小船,带上我。他挑着一担秧苗,我扛着一把锄头,手里握着弯刀。爸爸不会划船,总要在去石背垅的路途上打几个弯弯:船头总是不能直直地向前,要么朝左转一个圈,要么朝右转一个圈。幸好水路不远,再怎么转弯,我们总能顺利抵达垅口。
我们把船上的农资和农具搬上岸。爸爸回过头,一弯腰,直接就把小船整个地扛在了肩膀上——记忆里,爸爸总是力大无穷,身强体壮——然后把船塞进垅口溪沟里,还要用弯刀砍些茅草盖上。一则怕船被不知情的人划走,不好跟大舅交代;二则怕船被太阳晒出裂缝,漏了水,也不好跟大舅交代。
垅口进去,左侧是平平整整的四五块上好的稻田。我们路过时,人家田里的秧苗总是开始返青了,一阵清风吹来,那些站得直挺挺的秧苗就朝一个方向晃着脑袋,乐呵呵的样子,我每次都很羡慕。
沿着右侧溪沟边的小道进去,转一个小弯,爬四五步高田坎,上面就是我家的稻田了。刚才转小弯的地方,因为春天雨水多,较大的水流因为有落差,便在这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将先前直直的小道给截断了,所以必须转个小弯避开它。
爸爸开始挥舞手中的锄头磊新田坎,我一把一把抓着爸爸挑来的蛇皮袋里的秧苗,顺着稻田,每隔一两米丢一把,每隔一两米又丢一把。这时候,我总能听到高田坎下的水潭,被流水击打而发出的“咚咚咚”的声音。
石背垅里的稻田总是不缺水,这是好稻田的标准之一。外头的稻田,大人们总是会因为水的缘故,时常发生争执。有一次,我亲眼见着二舅跟村东的四华表哥他爸,因为水塘引水灌田不均的问题,两人大打出手。最后二舅头上起码缠了一个礼拜的白纱布。
我半夜也会被爸爸拉起来去灌水,主要任务就是把小水沟的水拦进自己稻田,然后守在那,避免别人随意过来,关了你家的田坎,把水引向别处去。灌水其实不是件辛苦活,但总是要半夜起床,夜里有月亮也让人感到害怕,又特别无聊,所以我特别讨厌被爸爸拉去灌水。所以,我不喜欢外面的稻田。
石背垅的稻田从来不需要灌水。我跟爸爸每次去,不是撒肥料就是除杂草,要不就是插秧、收割。相比外头的稻田来,来这里干活从来都是白天,石背垅里还总是有风,也不显炎热。所以我觉得自家在这里的农田最让人省心,是家里最好的稻田。
狮子山就靠近石背垅外头。我曾问过妈妈,狮子山为什么叫狮子山。妈妈说,它看起来像狮子头,前面圆圆高高凸起,后面瘦小低矮。听妈妈这么说,我经过石背垅或者站在能看见它的地方时,总忍不住要侧目细看它几眼,还别说,确实挺像狮子高高昂起的头。
狮子山可以从外面修河边的山脚下爬上去。我们小时候的春游和秋游,每次都是到狮子山来找老师藏的旧扑克牌。
老师会在晴好的日子里,让学堂所有的孩子排好队。最前头带路的一般都是读二年级的班长,老师自己走在队伍的最后头。我们从学堂后面的山路出发,绕过村后的小山包,从修河边沿的田地中间走过,顺河而下,来到狮子山脚下。老师总会在脖子上挂一个口哨。登山前,老师会让我们排好队预备,然后一声哨响,我们就冲向狮子山……二年级有个得过小儿麻痹症的同学,他的左脚和左手都弯曲着,上山下山的时候,老师总会找几个大个子同学,一起拉着他上山下山。
到了山顶,老师会告诉我们,十分钟后,大家开始“寻宝”——一般都是老师收集来的废旧扑克牌,牌面上老师会写上一等奖、二等奖之类——我们都特别听话,老师的哨子不响,我们哪里都不去,都乖乖地坐在狮子山头看远处的风景。等到哨声一响,大家便如脱兔般,钻进了狮子山的角角落落。那时候,狮子山和村前的对门山一样,并没有这么多高大的树木,山顶只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些小松树,还有一丛一丛低矮的杂树丛。
我从来没找到过“一等奖”的扑克牌。一等奖,能得到老师发的三粒两分钱一颗的纸包糖。不用担心没糖吃,哪怕最后没找到一张扑克牌,老师在发奖品的时候,最后还是会给每人至少一颗糖。
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们的队伍走在前往狮子山的路上,浩浩荡荡,满路撒着我们的欢声笑语;田地里偶有干活的农人,见了我们总要直起腰,放下手中的锄头盯着我们看;右侧不远处的修河河面,不时在阳光下泛着斑斑点点的耀眼的白光;冲刺狮子山顶的时候,我拉着村南耀明的后背衣衫,不让他抢第一;坐在狮子山顶的时候,我看到修河对岸,有几颗高大的樟树总觉得像人……
狮子山也长得蓊蓊郁郁了。我却没了爬山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