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结束台湾之行没多久,花莲地震了。
我发了条消息给民宿的老板,他们回说一切安好。语气宁静,不以为然。
地震,他们好像没在怕的。
1
我去过好多次日本,这才是第一次去台湾。走在台湾的大街小巷,仿佛又到了日本。
一样的灰黑色没有太多缤纷的马路,一样的细长细长的楼宇,一样的非常顺手的无障碍设施。你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就会有不相识的路人也停下来,热心地问你是否遇到了麻烦。
据说台湾的民宿很发达,鉴于“民宿”的概念相当混乱,我不知道我在台北住的那种“把居民房改成酒店房出租”的算不算民宿。
我是通过airbnb订的房。房子是二室一厅,在地铁站口上,很是热闹方便。但是入住之前房东特别提醒我,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陈X的朋友。因为airbnb的模式在台湾是“不能说的秘密”。
在台北四天,我们一家四口早出晚归,倒也没碰到房东说的“有人”。只是某天清晨,我爹下楼倒垃圾,忘记带钥匙,没法摁电梯上楼(电梯需要用感应钥匙才能启动)。
看门的老伯钻进电梯,利索地按下了“3”,然后貌似随意地问我爹:“你们是不是住的那个牙医的房子?”
我爹一头雾水,又想起房东的交代,仓皇地摆手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女儿弄的……”
他回来讲给我听,我只是好奇:那老伯怎么知道我们住三楼?
2
既然带着老人孩子,就想着要去久负盛名的士林夜市凑凑热闹。可出了门就晕了头,下了公车不知道该怎么走。谷歌地图只是沉默不语。
倒是一位拎着菜篮子的大婶,听说我们要去夜市,两眼放出光来。“跟我走吧,我家就在那里!”
我瞅瞅她那风风火火的样儿,有点不好意思,表示我们都是老人小孩,走不快,她只要告诉我方向就行。
大婶絮絮叨叨地指完路,一转眼消失在街道拐角处。我们按照她的指示慢吞吞地走着,没过多久又看到她从巷子另一头钻出来,喜滋滋地冲我们挥手,继续不远不近地走在我们前头。
于是索性攀谈了一番。
大婶问:你们从哪里来?
我说:上海。
(大婶面无表情。我以为她至少会奉承一句:上海,好地方哇!)
大婶看了看我背的包,神色一紧。“我跟你说哦,去夜市你要看好你的包……”
我连忙点头:“哦,因为有小偷对吧?”
“小偷”二字还没出口,她就换了一副略神秘的表情,低声跟我说:
“夜市嘛,不止有我们台湾人,还有很多外国人。你懂的,外国人嘛……”
我惊诧,原来“小偷”这个职业名称也可以被国籍替代的。
这让我想起在上海,也会有好心人提醒我:注意哦,你身后有几个xin jiang人!
3
某天我们出外游玩,回来已近晚上八点,只好就近觅食。随便拐进一条巷子,看到一块有些落寞的招牌。
这是一家小小的牛肉面馆,老板娘自己正坐在桌子前呼哧呼哧地吃面。她微胖的身材,姣好的五官,穿着短袖,额头还有汗珠。
前后店门都敞开,我们冻得瑟瑟发抖,但老板娘骄傲地说:吃了我的牛肉面你就不怕冷啦!
果然,好一碗浓香筋道的面!
软糯的牛肉一入口,我就惊讶不已,连声表示: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牛肉……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老板娘仿佛已经习惯客人们的赞叹了。她带着一副“理所当然这么好吃”的表情告诉我们:所有食材都是新鲜无添加,因为她的先生(也就是面馆老板)之前是搞化学研究的,深知各种食物中的化学玩意对人的伤害,因此立志要做一碗零添加的天然好面……
对于这番软文式的陈述,我倒不觉反感,毕竟美味就在眼前,不由得你不信。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老板娘口中的“老板”。
或许是领会到了我们八卦的眼神,老板娘索性自己聊开了。
她说她快六十岁了才和快七十岁了的老板结婚,而且她和老板都是头一次结婚。之所以这么“晚婚”,是因为“没办法,现在才等到真爱呀。”
说这话的时候,老板娘眼里有少女的神色一晃而过。
我大赞:真看不出你快六十了,这么年轻,皮肤这么好!
她认真地说:因为我和我先生一直在做好事啊,做好事的人,都好看!
说完放声大笑。
我们连着去了两天面馆,知道老板娘当初是跟着爸爸来的台湾,而她的“老家”是在山东。她略带羡慕地表示,老家那些亲戚现在都发财了,连买个菜也开着兰博基尼去。有亲戚想来台湾帮她打理面馆,做大做强,却苦于手续难办……
她喜欢我四岁的女儿,一直逗她玩,送她自制的果茶。她说:我这个年纪,也不能有孩子了……走的时候,她抱着我女儿依依不舍,仿佛要落泪。
然后我们挥手告别,我答应她,在“我们”的美食平台上,加上她家面馆的条目。
4
在花莲时,我们包车的师傅是个女的,大约四十来岁。从火车站去民宿的路上,她指着空荡荡的街道说:现在你们大陆来的人少了,我们的生意难做喔……
深冬的花莲,阴雨绵绵,阳光偶尔露脸,还伴随着清冷的风。
师傅得知我们是从上海来,连连感叹:我去过上海,哇,好多人!好大的地方!我全程都在走路,走到脚都麻了!
地大、人多、吃的少,这是师傅对上海的三大印象。“过马路的时候才吓人咧,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她当时跟的是一个廉价旅行团,“不知道让我们住在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出门都没有便利店的!”
她问我:上海是不是没有小吃啊?也没什么特产,我带的现金过去,竟然不知道买什么。
很明显,师傅对那次上海之行失望至极,唯一有点印象的是“去了一个很有名的湖”,叫啥名来着?她死活想不起来。
我琢磨着上海有啥著名的湖?淀山湖?
她摇头。
我又想,或许是上海周边的湖,于是问:太湖?
她还是摇头,但表示好像就是两个字。
——难不成是西湖?
——啊,对对对,西湖!
看她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师傅有两个孩子,老大准备考初中了。那孩子自己很想去当地一所好的初中,但师傅有点犹豫。“因为离我家太远了,开车要一刻钟呢!”
我告诉她,在上海,开车一刻钟能到的学校都叫“家门口的学校”。
这回轮到她震惊了。她想了一会儿,严肃地表示回去以后要好好考虑孩子的要求。
“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她问。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想起花莲民宿的老板娘,她有个儿子原本考上了浙大,读了一年退学了,觉得外面的世界不过如此,还是家乡好。
我理解每个人对家乡的热爱,只是看着眼前一半是山一半是海的花莲,想着被那个浙大学生留在身后的、飘着杏花烟雨的江南,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有些事,若是困于一岛,或许永远想不明白、也看不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