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抓捕行动,都会做出详细方案,对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做好预案,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这次也一样,既然是抓捕犯罪嫌疑人,就必须想到嫌疑人可能出现的各种极端反应,包括突然对实施抓捕的同志进行致命反击。这都是用献血与生命换来的经验,容不得一点马虎。
布置好抓捕工作,对于这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看来只有抓捕归案以后通过审问来搞清楚了。
这个案件破获的过程一点都不曲折,或者应该说太简单了。前天接到报案,张南路与市中路口西北角放置的上百辆共享单车,在一夜间遭到人为破坏。通过调看路口监控,发现凌晨一点半多点,过来一个中年男子,大约五十几岁,个子不高,身材偏瘦,手里拿了一根铁棍,对着那一百多辆共享单车,一通猛砸。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十分钟,每辆车至少被砸三下以上,全部遭到了破坏。
监控画面看的很清楚,恰好所里新来的小刘认识那个嫌疑人。嫌疑人平时在那个路口开黑车,有一次小刘恰好还坐过他的车。
那辆车,监控中也看到了,停在路口不远的地方。嫌疑人打砸完,把手里的铁棍一扔,仿佛还不过瘾,对着脚边的一辆共享单车又踢了一脚,似乎很不巧撞疼了脚指头,他抬起脚,用另一只脚站着,伸手摸了摸抬起的脚尖,然后吐了口痰,转身回到车里,开车走了。
路口平时人比较多,因为前几年新开通了地铁,成了一个比较繁忙的中转站。地铁开通以前本来只有两三辆黑车的路口,又增加了六七辆,没事就停在非机动车道里面,司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只要地铁里面有人出来,他们就依次排队拉客,虽然各自为战,实际上也有不成文的规矩,大家相安无事。
按照小刘的说法,那个嫌疑人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一个人,面带忠厚,话也不多,车子里外都擦的干干净净。虽然是一辆至少十年以上车龄的老捷达,坐进去感觉也还不错。
“想不到啊,想不到。”小刘眨巴眨巴他自己那对小眼睛:“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㨤,看上去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我也是很疑惑。如果说偷几辆自行车,还可以理解,最起码能卖几块钱。可是半夜三更的打砸共享单车,实在看不出来对嫌疑人有什么好处。
不能在嫌疑人坐在车里的时候进行抓捕,万一他要逃跑,开车横冲直撞,后果会非常严重。所以小刘提出的先假装打车,让嫌疑人开车到某一个地方,然后在车里抓捕的方案,直接就遭到了多数人的反对。
假装打车靠近嫌疑人,这是一个好办法,但是具体抓捕时机必须是嫌疑人在车外的时候。这个机会,只能出现在路口。黑车司机一般会等在地铁口,吆喝着寻找客人,然后带上自己的车。如果嫌疑人进了驾驶位置,就不方便动手了,驾车逃跑的可能危害太大,我们承担不起。
但是地铁口人太多,如果在地铁口直接动手,可能会伤及无辜,所以最好是到了嫌疑人车辆附近,在嫌疑人刚打开车门,趁他弯腰准备坐进驾驶位的时候,这个机会应该是最理想的时机。
但是限于车辆载客人数不多,只能两个最多三个人,人数有点少,万一嫌疑人驾驶座预备着什么铁器甚至是刀具,三个人就有可能吃亏,发生人身伤害事故。
至少也要有四个人以上的力量直接参与,才能确保安全抓捕。于是,提前派两个人在路口假装休息等人,等到打车的三个同志随着嫌疑人走近车辆的时候,以熟人见面的方式靠过去,一边打招呼闲聊,一边让烟,这样不会引起嫌疑人怀疑,然后趁其打开车门的瞬间,突然动手,把嫌疑人控制住。
小刘积极要求参战,一开始因为他刚参加工作不久,怕他沉不住气。不过考虑他曾经穿着便衣坐过嫌疑人的车,跟嫌疑人算是半熟儿脸,容易迷惑嫌疑人,加上小刘上学期间已经入了党,所以答应了小刘的请求。只是格外嘱咐他,一定不要心急,要听身边两个老同志的安排,看他俩眼色行事。
执行侦查任务的同志发回来消息,今天嫌疑人居然没有在地铁口“趴活儿”。这可是个意外情况。我赶紧安排通过嫌疑人手机信号查找他的行车路线,发现嫌疑人的汽车停在了某三甲医院的停车场里。
是嫌疑人送客人去了医院?估计不是这种情况,如果是送客人去医院,没必要把车停在停车场,送到就应该回来地铁口才对。
难道是嫌疑人自己知道已经暴露了,不敢来地铁口“趴活儿”了?有这种可能。既然有了变化,就不能急着抓捕,毕竟不是刑事重案,晚抓捕两天不会造成什么其他损失。首先要搞清楚嫌疑人去医院的目的,是偶尔有事,还是改变了“趴活儿”地点呢?
侦查员很快就有了报告。原来嫌疑人的妻子感觉不舒服,他陪着去医院检查身体去了。我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执行,时间顺延一天。
计划常常赶不上变化,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当然,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有利的变化。就在我把准备参加第二天行动的人再次集合起来,又一次进行详细布置,并且让大家都讲述一遍各自负责的任务。这时候,门卫打来电话,说来了一个投案的。
通过门岗监控,发现来投案的,正是我们准备第二天去抓捕的嫌疑人。
为了解决我心里的疑惑,我决定亲自审审这个奇怪的嫌疑人。
正如小刘所说,嫌疑人的脸上,分明带着传统忠厚的表情。如果不是在监控里面见到他夜晚的打砸行为,我也绝不会想到这样长相,这样面相的一个人,会成为我们抓捕的对象。
“姓名?”
“王祥。”
“性别?”
“男。”
“年龄?”
“五十二。”
“职业?”
“司机,”他顿了顿,“就是自己拉活儿。”
“既然是来投案,你犯了啥事?”
“大前天半夜,我在市中路地铁口把共享单车砸了。”他明显又低了低头,两只手握在一起。“那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晚上睡不着觉,心里好像特别窝火,又说不上来怎么回事,想着开车出去溜达溜达,结果到了平时趴活儿的那个地铁口,突然就觉得那些共享单车特别招我烦,就把平时放在后备箱里的那根铁棍拿了出来,然后,然后就错了。”
“也是啊,我就不理解了。你说你挺大一个人,半夜三更不睡觉,跑那儿去砸车。”
“我知道错了,这不来自首了,您高抬贵手。”
“知道错了,这挺好。你今天不来,等着去抓你性质就不一样了。”
“我知道错了,您看该怎么处罚怎么处罚吧。”
“怎么处罚,那是法院的事。不过既然你来投案自首了,法院肯定会考虑这个因素。”
他听到“法院”两个字,身子似乎动了一下:“会判刑吗?我不想进去。”最后几个字声音很小,我差点听不清楚。
我突然产生了恻隐之心。几十年的从警经验,告诉我眼前的这个嫌疑人绝对是一时糊涂,他属于完全可以挽救的那种。
“你这个事,说大也不大。关键看共享单车那边怎么说。”我稍微斟酌一下:“按我估计,他们最主要的还是让你赔偿吧。你这一通乱棍,几万块钱是砸进去了。”
他的头更低了,声音也更小了:“赔钱,赔钱,应该的,应该的。”
“我说王祥,你不用把头低那么厉害。”我不愿意他低沉下去:“你就算现在把脑袋低到裤裆里也没用,还是抬起头来,勇敢面对吧。”
他稍微抬了抬头,但是眼睛还是望着地面,不敢抬头看我。
“王祥,你可不可以跟我说说,当时你究竟怎么想的?要是真有什么可以原谅的地方,我会考虑替你说清楚的。”
他还是低着头,但是声音稍微大了点:“您知道,我们开黑车的也不容易。我没什么本事,以前在国企,后来下岗了,让单位买断了,虽然给了点钱,可是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根本不够花。闺女在上大学,每个月都需要两三千,媳妇身体不太好,三天两头去医院,不挣钱不说,幸亏有医保,不然早就治不起了。”
他停了下来,似乎说完了,又似乎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这跟您砸车也没关系啊?”我确实想不明白他这么说跟砸车有什么关系。
“去年没有共享单车的时候,我拉活儿一个月也有个四五千块钱,可是今年他们投放了共享单车,好些以前打车的人,现在都不喜欢打车了,这几个月我都没有上过三千。”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又有点不明白:“你说你这么一大人,怎么说你好呢?就算共享单车抢了你生意,你也不能砸车啊。再说了,现在这市场经济,就是大家竞争嘛。何况,你们这些个黑车,本来也不合法。”
他又低了头,不说话了。
“既然你能来投案,我相信你不至于因为这个事逃跑,你先回去吧。我去跟共享单车那边商量下,看看能不能赔点钱,就不惊动法院了。”
后记:
后来,共享单车那边同意私了,王祥赔了他们三万六千五百块钱,这事也就过去了。
但是因为这个事,后来所里车辆不够用时,我就给王祥打电话,让他帮着出车,也算是我能尽的一点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