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十分认真地在一张相片的背面写上一句话,这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相纸有些脆弱,大非小心地把它放在西装内里左侧的口袋里。相片中的两个人原本牵手在前面走着,因为后面有人叫住了,两人一同回头,脸上都带着难以抑制的笑容。构图并不一定符合视觉重心平衡,但是恐怕看到照片的人不会注意这些吧。
大非坐在飞行在一万米上空的飞机里,向着东京,照片薄薄地贴在左边,除了大非的心跳,还有一种时光在轻轻地颤动,抖落一地灰尘。飞机上的灯光制造出一片又一片的阴影,在被阴影拉长了的灰尘中,时光被大非回忆着……
台北已经进入深夜,黑暗笼罩住了每一个钟表,只有银河在牵着时间,悄无声息地移动,一切都睡了,连月色都倦怠了,散发出昏暗的光,大非已经不知道他这样生活了多少个晚上——匆忙地在各个秀场间辗转奔波。自己刚出道的时候,因为家境不好,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的,而现在,虽然生活不再窘迫,虽然他的整个人从内而外地被观众认可,但他似乎习惯了忙忙碌碌的生活,因此还是会每天跑各处的工地秀或者是秀场。
像这样被排到比较晚的场子,在整个城市都将要入眠的时候,秀场里还要为台下的顾客们维持着如白天一样的声色犬马,从台上到后台,人们无不是强打着精神在做事,灯红酒绿下,人们假装已入睡,假装在梦中,恍恍惚惚。大非就在后台,找到一扇玻璃窗,夜色使得玻璃像镜子一般,能映得出身后混乱的后台,也能映出自己,透过玻璃,也能看到窗外空中的银河。大非就在玻璃窗前,看周遭,也看自己。玻璃总是凉凉的,映出的物象也总是凉且模糊的。
玻璃窗反映出的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窗前没有人打扰,他记住了每一个秀场后台的所有细节,包括哪里有电源,屋顶有几盏灯,一些常演剧目的小道具通常会放在哪里,舞群演出的服装通常会挂在哪里……有的时候,特别是在演歌舞剧的时候,为了演出效果,演员要在短时间内换道具或者换装。台前的演员急吼吼地从舞台上跑下来要换衣服或换道具,接着又要跑到台上去继续演。这时候最容易乱中出错,道具师傅偶尔会把道具错放位置,演员跑下台来却找不到道具,台上的剧正演到硍节儿上,演员却上不了台,台上的艺人若是反映机敏,插科打诨化解了尴尬,剧还能演下去,若是台上的人接不住场子,那恐怕就会有一场闹剧了。这样的事在秀场中没少发生。大非也会以旁观者的身份遇到这样的情况,每当这种时候,大非都会先止住混乱,然后伸出手指向某处轻轻地指过去,人们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道具就在那里,大非因此也算是“曲线救场”的功臣了。
夜幕中的玻璃窗对于大非来说真的是一个奇妙的存在,他能以一个独特的视角在午夜中让自己不会太寂寞,他也渐渐习惯了在玻璃窗中观察后台这个空间。近来,大非总能在窗户中看到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娇小的身影,映在玻璃上,或者是藏在侧幕后面。不论在哪里,总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有的时候,他的目光会落在她身上。在舞台上的时候,因为有舞群,所以他的目光不会被她察觉;在台下的时候,因为有玻璃的反射,他的目光并不是笔直地投射到她的身上。后台一众莺莺燕燕不同——从来没有过分的装束,连妆容都分外地清淡,她的面容映在玻璃上又像是衬在月色里。她明明并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但大非总能一眼就找到清清淡淡的她,白净的面庞,四肢纤细而小巧,偶尔有人同她讲话也总是恭恭敬敬,礼数周到……
夜色中的影子总是只有身影,夜色中的灯光在这身影上闪现,就像是夜色一样简淡、清疏。窗外的灯火与月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窗中这一方境界,她的眼睛会与灯火重叠,那一瞬间就像是粉晶在日光下显出六角形的星芒,通透、娴静。后台的一切都融在暮景之中,玻璃窗上的映像既没有遮住窗外的车水马龙,窗外的灯火也没有把映像照亮,夜霭在映像中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她的脸颜化渗在暮景之中,像是透明的一样,看不真切。
“大非,你果然在这里,不知道怎么的,刚刚那个艺人唱完歌有些冷场,你快上去救救场,做几个模仿,讲几个段子什么的。”来人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不等大非回答就拉着他往台上走,大非也习惯了这样被临时抓阄。就是这样在无意间,余光瞟到了由下场口一闪而过的娇小身影……
“大非,今天可真的是谢谢你了……”和大非一同从台上下来的凤飞飞边走边说。
“姐,你讲这些就见外了,秀场上和战场也差不多,能帮自然是要帮的,我初出道的时候还对亏了你帮衬,我才能有如今的人气……”
“得了,没得说起这些来。”凤飞飞忙地止住了大非的话,“说起当年的你,不由得就想到了方才冷场了的那个小姑娘,年纪小,又是外国人,一个人到台湾来打拼,语言也不通,方才那些客人略微调侃了几句她就不知所措了……”
“方才那位小姐是外国人?”大非问道。
“可不是嘛,她叫西山千惠,是日本人,若是说起来,他们家在整个日本来讲都算是有钱的了,父亲有着很大的生意,西山千惠到演艺圈中来也完全是巧合,总之家里不缺钱,在这一行当里闯荡出点什么来,必要的时候全身而退,这对她这样的家境而言也不难做到,难能可贵的是她的认真,看上去是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听说在日本的时候拍戏从来不用替身,现在到台湾来发展也是因为她喜欢中国文化,这才刚起步,把她排到这么晚的场子她也没有怨言。”大非还想再听下去,而凤飞飞却不说了。
两人一同来到后台,大非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找到了人群中安静娇小的她。“哎呦,刚好千惠也在,你们相互之间认识认识吧,我看这孩子实诚又努力,就带着她跑场子,可她的秀也不多,我又总得主持唱歌什么的,台上也离不了我,不能总陪着她,她语言又不很通,在后台总是一个人,刚好你会一点日语,你们两个认识一下,以后在后台碰到了,你留心些,多和她说说话。”大非点头应允了,凤飞飞便走过去,将西山千惠带到大非这一处并同她讲:“这是大非,你们年纪仿佛,他常跑秀场,以后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您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西山千惠温柔地向大非问好,就像大非熟悉的那样……
“你好,你好,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告诉我就好。”
这曾经是玻璃窗上模糊的影儿,却一下子明晰起来——她今天穿的是一身和服。窄小的草履托起了一双被雪白色足袋包裹着的小巧的脚,这双脚就那样规规矩矩地并拢,踏在绒绒的地毯上。身上穿着丁香色正绢絽付下,付下上的紫藤花图案并不写实,只是用比反物色彩稍浓的青莲色晕染在下摆,右肩部和右前袖三处,晕染出细嫩娇柔的藤花,花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橘红色与竹青色,腰间的藕色若松菱纹袋带打着贝口结,箍着豆绿色的带蒂,恰到好处地修饰出曼妙的身形,领口露出襦袢的白边,平整妥帖。和服的线条,总是给人一种平直之感。平直中也散发着浅浅的精致与灵动。大非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打量一个人,从头到脚,或许是拜着装所赐,他竟然愿意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衣着上,观察着每一处细节,以至于注意到了袖口的些许褶皱……这一身衣着,穿着的时候一定很繁复,但穿在身上却没有一丝的累赘、拖沓。仔细归拢起来,西装与和服或许还有些共通之处——有着笔直的线条。这一点使得穿着前需要反复仔细地熨烫,使得其平整,使得其棱角分明,看似简单的搭配但其实最费心思……
从那以后,秀场后台的玻璃对于大非来说不再那么不可或缺,西山千惠也不再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发呆,或者是隐藏在侧幕听大非唱歌。大非就这样,用国语夹杂着日语,再加一些动作,和西山千惠谈着话,说着一些秀场中的奇闻趣事,二人虽语言不通,但竟能够聊到一处去,西山千惠有的能明白的,会笑,有的听不明白的,看到笑成一团的大非,西山千惠也咯咯的笑着。
(文章到这里暂时就这么多了,西山千惠的衣着我做了很多功课,从配色到配饰。这一套配色给人一种安静、温婉的感觉,至于草履啦,带蒂啦,带袋啦这些东西都是查有实据的~关于和服的问题我查了好久的资料,但还是有一些没弄明白的地方,因此可能还有不对的地方,希望多多指教。窗上的景色这一段是我从川端康成的《雪国》里化用来的,部分描写也是从《雪国》中来。文中涉及到的出主人公外的其他人物都是故事发展的需要,现实有其人却不一定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