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有些闷热。
再收拾完最后一桌客人吃剩的饭菜后,徐弱水长叹一口气,瞥了眼竹子编制的躺椅上,犹自打盹的外婆,气鼓鼓的说道:“这不公平性,你这是虐待儿童 我爹娘要是知道了会死不瞑目的。”
“小赤佬,你别想死。”
徐外婆仍旧躺着,脸上盖着的蒲扇在说话间起伏。
太阳暖洋洋的,撒在徐外婆的身上,留有补丁的大红袄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把陈旧的气味晒了出来。
徐弱水搬了个小马扎,双手托腮的看着远处的山和云,有些困倦,但不想睡觉,他担心一睡着,外婆描绘里的妈妈回来了会不叫醒他,就直接走了。
“喂!”
“怎么了?”,徐外婆许久后回道。
“没什么,单纯叫叫你。”
“你作业写完了吗?”
“……”
徐弱水嗫嚅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心中不由得有了火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爸妈都不要我了,你还让我写作业,不写,打死不写。”,说着把马扎踢开,跑远了。
徐外婆布满血管的手微微颤抖,蒲扇下皱巴巴的脸颊上,泪水缓缓滑落,似橡胶树割破皮肉流下的晶莹橡胶,还没等得及风来吹干,眼泪便被要被无情的擦去。
徐外婆扶着椅手起来,“哭什么哭,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提起拐棍,不急不缓像往常那般追了出去。
今天课上,老师问:“山的那边是什么?”,班上的同学们有说奥特曼,有说太阳,也有的说爸爸妈妈。
课堂顿时沉默,随后一阵哄笑,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
徐弱水被请出了教室,和墙面上挂着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作伴。
天是湛蓝的,山是清秀的,生活是安逸的,这些被城里人所羡慕的东西,如今在教室外面罚站的徐弱水看来,全是用来哄骗人的鬼把戏,他们想把你留住然后自己出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换了好几个答案后,终于有人回答出老师想要的答案,“对呀,山的那边是海!”,鼓掌的声音淹没那些不一样的声音。
徐外婆拄着拐杖,在一旁静静的站着,看着青树下蹲坐着的孤单身影,随着徐弱水长大,自己变老,有时连徐外婆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徐外婆心里长叹一口气。
“你们让我当男子汉,可你们倒是别把我当小屁孩呀!”,徐若水不慢的小声咕哝道。
徐外婆知道,徐弱水最讨厌被人当做小孩子,尤其难以忍受所谓长辈以“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桥还多”这样的口吻来教育约束他。
事实上,徐弱水总是能从外婆或者其他老人的口中知晓这些倚老卖老的人干过的糗事,以及遇到挫折的无能。
她本想靠这些现身说法让孙子以史为鉴,砥砺前行,不成想反而让徐弱水抓到其中的细枝末节,然后凭借天赋揉捏完整,最后对每一个谈论对象形成坚不可摧的认识。
评价的结果无一例外是好坏,并且取决于那人对待徐弱水的态度。
“外婆是好人坏人?”
“好人,大大的好人。”
“我打你骂你,还是好人?”
“嗯,你打我的时候不是好人,你骂我的时候不是好人,你不打不骂的时候是好人。”
徐外婆笑了,算没白养这个孙子。
“外婆……签字……”
徐弱水硬着头皮,把触目惊心的红叉叉试卷递过去,瞥过头不敢去看徐外婆的眼睛。
“小赤佬,白眼狼,哪天我要是死了,肯定是被你给气死的。”
徐外婆自然不会签字,她的手握过镰刀,拿过锄头,撑过石块,但从来没有握过笔,更别提写字了。
“呐!看好了啊,要是老师算到我头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担心徐外婆耍赖,徐弱水还在她的大拇指上用红色水彩笔涂上,然后按了个还算清晰的手印。
他顶着被徐外婆拿拐棍抡死的风险,把试卷上的手印吹干,有些满意于自己的天才设想。
“小赤佬,要是哪天外婆不在了,你去城里可要记得外婆,不然我就告你老师去。”
徐弱水起初不以为意,但听到老师的大名后,急忙讨好,“放心吧,等小爷我有钱了,高低给你找个像我这么帅的老伴,整天陪你晒太阳……”,徐弱水笑着笑着哭了,被徐外婆打哭了。
“我是孤儿,你敢打我,夏金凤,我告你老师去……”
徐弱水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越狠,骂得越大声。
“好了,外婆别打了,再打你孙子没了,你要坐牢的。”,眼看徐外婆发飙,徐弱水不得不服软。
那天晚上,徐弱水睡得很早,徐外婆在床边守了他一夜。
青树下蹲坐着的徐弱水站了起来,他听到了外婆说的话,“你是说我爸妈要来接我!”,徐弱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开心的跳了起来,徐弱水的每一声笑都像锥子,插进徐外婆的心里,很痛,却甘愿承受。
“忘了好,牵挂太多反而影响学习。”,徐外婆这般安慰自己。
第二天,徐弱水往常那般醒来,睁眼便看到两张熟悉的脸,从他们叫自己“儿子”,徐弱水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却没有想象的欣喜。
任徐弱水如何哭喊,如何吵闹,他还是被带走了。
透过车窗玻璃,徐弱水再去回望门口那个杵着拐杖,佝偻着身子,仿佛深秋枯叶,静待时间腐蚀的身影,他知道,自己所面临的束缚与孤寂,现在只有外婆一个人来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