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队共四人,除莉和我两个女性,还有两个男性成员,厚和岭。岭是个下巴刮得铁青、总在东张西望、随时准备往前冲的毛头小子,我不屑搭理。我的注意力在厚身上。

按照上头的指令,分队来到一处废弃的地下排水系统。这庞大的管道系统不知何时建成,荒凉得像是上古遗迹。渐往内里深入,只见岔道、隧道分支极多,迷宫一般。每处隧道口直径都有数米开外,一眼望去只觉洞极幽深,光影憧憧,回声不断。

到一处岔道,岭打量一番,要径直闯进右前方一洞口。那洞幽暗不明,内壁上布满一片片复杂而诡异的水渍。我心头一动,隐约闪过不祥的预感,却未开口阻拦他。厚也未动声色。

莉回头看厚,以及厚身旁冷眼旁观的我,眼里有不甘——她对厚的牵念,我早就看得清楚,那又如何?

莉没吭声,紧了紧背包,转身随岭而去,两人很快消失在洞穴深处。

似打了胜仗般舒畅。我努嘴示意了另一处方向,厚点头跟来。

我们并肩走着,虽只偶有眼神交流,但能感觉到与他之间的默契——至少我认为存在。

他对我是有感觉的。若他不承认,那就是抵赖。

记忆的片段在空旷的脚步声中浮沉。

到分队的第一天刚下过场大雨,回忆的画面水彩般鲜灵。对于被调入分队,我持无所谓态度。这个结果不算坏,我也别无选择。

厚被派来教我第一课,驾驶重型轮驱机车。那架造型笨拙的机器载着他,小心地从训练场湿滑的橡胶坡顶减速,吭哧滑行到我跟前,画面甚是滑稽。

这玩艺也能开?

没问题。我教你。他拍拍驾驶座,笑容如他的名字般宽厚。

他贴着我的后背,手把手教我如何操作加速器与刹车。我装作对他的训导嗤之以鼻,用肩撞开他那挡在两侧,试图随时取代我进行操作的双臂。车子狂吼着从坡顶俯冲而下,就在险些要冲进一处积水洼地时狠握刹车,惯性几乎将两人掀离车座。

我伏在把手上,得胜孩童般大笑。偷眼一瞥,他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幽暗的隧道绵延似乎没有终点,随身携带的照明如萤火般微弱。通讯器里仍响着单调的无线电干扰声,那头的莉和岭都悄无声息。

腰上的示波仪突然有了动静。我碰碰厚。前方侧面有条隐蔽的巷道,似有微光透出。

不等他回应,强烈的直觉与好奇心驱使我闪身挤进去。

巷道很逼仄,厚只得张开双臂贴紧墙面跟着挤进来,露出手套的指尖费力向前探。我忍住没冲那指节恶作剧地打个榧子。

巷道尽头光线渐亮,我们仿佛来到一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工地,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杂乱地立着数面斑驳的红土砖墙,有的独立一面,有的围成一栋屋子的形状。再往前,一堵数十米高的老墙封住去路,墙顶竖着的似乎是生锈的铁丝网。向上看竟望见天空——只是颜色好似从墨绿色镜片里看出去般昏暗、异样。

我与厚对视一眼。这显然已不是地下排水系统。我们不知置身何处。

无线电通讯设备像哑了般,配合着寂静得出奇的气氛。

两年前的巨变似在本已脆弱不堪的温室棚顶撕开了致命的破洞,我们原先的世界正难以察觉地改变着。幸存的人们好比在漆黑夜里挤坐在一艘暗处漏水的船上,人心惴惴却不知破漏在何处。官方仍是一贯的缄口不言。

我们的分队,同这两年各地如雨后春笋般以各种名义拉起的人马一样,干的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营生。作为市警署的“勘查分队”,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直接汇报方是谁,也不确定要执行的真正任务是什么。找漏?封漏?何为漏?

或者说,是我不愿知道。

厚专心地伏在铁网下的老墙上。

墙壁微微颤动,像有一具沉重而迅疾的物体掠过。

望向厚。厚示意我别做声。

铁网晃动起来,沉重而急迫的鼻息自头顶逼近。一只三趾的土黄色巨爪蹬着铁网,一掠而过。看不清那生物的头颅,但脑中已浮上各种狰狞想象。

“那是什么?!”我控制着内心蠢蠢欲动的恐惧,低声问厚。

厚冲我歪了下头,眼里有一丝试探:“你该猜得到。”

一直不愿面对的疑惑在胸腔迅速发酵。

脑中闪过母亲讲的一个故事。母亲儿时随家人逃荒,曾在荒山野岭住过窝棚。有天冬夜,她掀起门帘倒洗脚水,扭头瞥见低矮的院墙上一对灰绿的眼,炯炯地,灯笼般。

那是什么?听故事的我好奇地问。

狼啊。母亲皱着眉,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

当下的境况恐怕更糟。若确如分队成员们一直以来心照不宣的猜测,这才是上头指派给我们的真正任务。老墙那头已是另一个未知时空。

“临界。”我喃喃道。

“找到了。”厚严肃地冲我点点头,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紧绷起来。他迅速取出背包里的设备,开始拍照记录。

我紧张地盯着铁网外色泽诡异的天空。一旦临界扩张,这处隔离所将脆弱不堪。

对讲机信号灯闪起来,莉的声音在嘶嘶的干扰声里听不分明。

“….发现…我和巍在这守着,…方位…”

“巍?”我狐疑。

那头的声音变得模糊不可辩。厚神色凝重。

“撤。”

远远瞧见翘首顾盼的莉。她身旁的人影却陌生。

“岭呢?”厚急切地问。

莉一脸迷茫,“谁?我不一直都和巍一起么。”

莉身后陌生的瘦高小伙上前:“队长,给俺改名了?”

厚求证地看我一眼。

“不认识他。”我摇头。

莉似乎明白了什么,声音有些颤抖:“隧道里有…临界,很多处…要不要通知上头?”

厚摁着手机,手机毫无响应。

“太晚了。时空已经开始坍塌。”我梦呓般看着莉。“你和我们都不认识的巍是从另外的时空剪切进来的,这就是证据。”

“或者相反。”厚指指自己和我。

“Game Over.”巍甩掉头盔。

分队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两年前突如其来的太阳风暴,并非如官方所称,只是扰乱了地核磁场。它好比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因人类活动而负荷过重、脆弱不堪的粒子平衡,所引起的多米诺效应一发不可收拾,而今临界点终于被打破。我们所在的世界正在变成流沙四溢、形神涣散的沙堡。这正是大家一直不敢设想的最坏局面。

“尽量跟紧,留意异常光线和声响。” 走在前头的厚试图为大家鼓劲。“如果能在完全混乱前找到合适的时空段,就有存活的可能性。”

“概率比中彩票还小?”巍闷声道。

越来越稀薄的空气里开始渗出微小的光点,像夏日夜空的星。巍避闪不及,一个突然出现的光点吞噬了他,快得好似没有发生过。

再往前,光点像节日的礼花盛开、蔓延。隧道先是被照亮,然后像沙画被迅速涂抹、遮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眼的光。

“我们不会死,只会被带进别的时空。别怕!”厚拉起发愣的我和莉疾步向前,他的声音听起来遥不可及。

我紧紧跟着他,甚至不顾避开随时可能出现的光点。

突然,我明白了厚的用意:前方就是我与他发现的那个隔离所。如果能在它被吞噬前赶到,至少可以在塌陷前的时空安全逗留一段时间。

“丫头,你先。”他猛地推我一把。

我卡在入口的逼仄巷道里,厚正奋力将莉推进来,看不清他的脸。

“快!”我伸手去拉莉。“就要安全了!”

莉紧绷的微笑湮没在一片夺目光海中。

像游魂从悬崖跌进深不见底的海,红土砖墙、训练场上俯冲的机车、各色纷乱的时空碎片如狂风呼啸而过,似乎永无止境。

忽而,体重恢复,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空地上。

露天的空地上到处呆立着仰头望天的人影。天空没有太阳的踪影,仿佛雪夜黎明前的夜空,一角微亮的蓝紫色漫光后,似有光束跳跃翻腾。

我已身处两年前巨变发生的时空。

错愕间,微凉的海水漫入这座内陆城市,涨潮般轻轻泛动着抚过脚背。脚下的泥土在松动、逃逸。无数粗糙却浑圆的灰色陨石,开始密集地从越来越亮的天空坠落,景象诡异却令人痴迷。

人群开始推挤、奔逃。我立在原地,脑中似未有过的宁静。

如果这就是所有的终结,也不算差。但我们无法终结,只能在错节与混乱中迷失,循环往复。

挟着令人窒息的热浪,一团强光在头顶的天空怒放,眼前的一切被照得纤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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