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事之六-----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一)那场不易逝散的青春往事
九十年代初的几年,我在省城的一家台湾夜总会打工。先做吧台服务生,从刷杯子,给客人切果盘开始作起。在这里工作,黑夜就是我的白天,笑看红尘中的情色男女,每天的灯红酒绿之下,演绎不醉不归的故事。而我的白天依然是黑夜,因为住所是在一个四周用木板隔离的楼梯阁间里,没有窗户,没有阳光,我就像在黑夜里行走的鼠人,当我在白天走出居所的时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难以忍受省城明晃光亮的太阳。
因为白天无事可做,所有的劲头便用来读书。文化东路和西路,山师大附近大大小小的书店,我几乎全部走遍。读书或者写作成了我白天生活的唯一全部。有时,是在格子间里,旋亮台灯,随手淌下一些东西。时至今日,回头望那些文字,自己都禁不住哑然失笑,那些文字故作老成,看似深沉,实际上有着浅薄的稚嫩,经不住推敲。
但即便如此,我对书的嗜好似乎已经到达一种书虫的地步,就像一个资深的酒鬼嚷嚷死后也要把自己的骨灰放到酒缸里一样。我的床头守着一堆书,它们占据了格子间很大的部分,而且越垒越高,我看着它们,满心欢喜,我摩挲着它们,就像我的老朋友,似乎从未离我远去,时时翻阅它们,同它们进行一场静心的对话,不记得要说什么,或说过什么,但漫过庸常的时光,自己有时好几天都缓不过劲来,像是在生病中出了场透汗的人,痛快淋漓却仍感有些疲乏。
下班的时候是午夜,我有时会踯躅在街头,让自己的内心透一口气。街口有红绿灯,中间有个小站台。小站台上有个疯子,他总是在午夜出现,在那里用标准的站姿指挥过往的车辆,而我很多时候,成了他唯一的观众。看着他,一丝不苟地作着动作,手臂伸长,起落,无视午夜的静寂,偶尔有过往的车停下来,把他当成真的交警,随着他的指挥驶过街口。
这此前的几年,我就是这么漂着,从一个城市走向另一个城市,从另一个城市走向下一个城市。一路吟诵着顾城的那首《我们去寻找一盏灯》,把我十八岁时要出门远行,但又半路折返回乡的梦想实现了一遍。我走过一座座城市,却仍然像一只迷却了方向的候鸟。在钢铁水泥的森林中,我丧失了永远的方向感。我不知道挂在头顶的太阳是哪个方向,直至我逃离那些城市,重新回到故乡。
那条黄色的大河流经省城,我去看了,但是它却让我失望。我那时无法判定自己是在黄河的南岸还是北岸,是左岸还是右岸。我认定这不是真的黄河,河床裸露。报纸说黄河已经断流,报纸还说那个濒临黄河入海口的城市,居民的生存用水只接近20多天,人们盼望下几场暴雨。我一直在犹豫我是不是应该走得更远,重回我的西部,去看真正的黄河。这个想法充满了诗意和悲壮。
94年7月14日的这个凌晨,我记得无比清楚,在独栖的格子间里,我终于完成了自己人生自以为最重要的一篇小说《清凉故事》的写作,我将头埋在清水里,畅快淋漓地浸润,并且用吉利刀片仔细地刮了胡子,刀片过于锋利,以至于脸颊被刮破了几处,血渗出来,我用卫生纸压住流血的伤口。大约凌晨三点钟左右,我屋里连接夜总会吧台的电话响了,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声音,她在里面哭泣和尖叫,她说她要死了,她要找黄河。
黄河是我的哥们,也是我在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朋友。他是我们公司的调酒师,比我小个一两岁,是省城本地人,长得非常清爽。
我去敲隔壁宿舍的门,黄河睡眼惺忪地起来。我们是晚上一点下班,下班后我就没睡,继续写我的小说。现在不过凌晨三点多钟,他却被我叫醒了。
他过去接那个电话,电话却被挂断了,里面是忙音。
黄河问我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
我说她说她要死了,她要找黄河。
黄河一听脸就变地刷白,他说她不想活了,我要去救她。
黄河说你替我请几天假,我得赶紧去找她,晚了,恐怕要出大事。
我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黄河说不用,找些钱给我。我就将自己的工资都拿出来,他钻出屋子,在街口打了辆跑夜的那种大黄蜂面包出租车,淹没在城市清冷而寂寥的街道里。
其实,我知道这个女孩。这个女孩有个外号叫“人头马”。在我们公司的吧台里,有很多洋酒,人头马是最贵的。94年即使在这个省级城市,能整瓶要这个洋酒喝得客人不多。我们一般都是零碎地卖,一盎司,我卖99元。
可就有这么个女孩,被人叫了台,要了整瓶洋酒,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我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人头马”。再来,这个外号就被同事们随口叫起来了。黄河也认可了这个外号,我想这是他心里最珍贵的一部份。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同吧台上的黄河说话。那时她还是个很清纯的女孩形象,风尘的痕迹并不明显。梳着小辫子,身材苗条,眼睛清汪汪的。黄河事后很平静地告诉我,这是他的初恋。他当初在贵和大酒店实习的时候,这个女孩在那儿的咖啡屋作服务。他们相恋了,却最后不得不分手。因为女孩感觉作服务生挣钱太少了。很多姐妹都由服务生改行做小姐了。她对黄河说,她有把握的,她只坐台,不出台,只陪客人喝酒唱歌,不干别的出格的事情。
她同黄河分手了,黄河老老实实地作他的调酒师。黄河把酒调地花色百出,且起得名字让人就品地纸醉金迷,比如什么黑色寡妇,蓝色妖姬,魂断蓝桥,迷醉金蓝等等。
有酒的地方就有欲望。“人头马”频繁地出入我们这家在这个省城最高档次的夜总会,登台演唱那首叫《爱的代价》的歌,再后来就是陪客人坐台,出台,她最终没有把握住自己。
这一切让黄河伤心不已,他在听这首歌的时候,有一次甚至情不自禁地捏碎了调酒的酒杯,血流进酒杯里,杯口挂着的那个点缀的大红樱桃,就像女人欲望的唇,微微开启。
黄河更加偏爱这首歌,每当有客人登台演唱,他总是旋亮舞台上的射灯,放下手中的活,叫服务小姐给客人送上一束鲜花。鲜花很贵,本来就是由客人来捧小姐的,收钱。黄河每次都要自己买单,我说算了,等会签到哪个客人身上得了。
再后来,我们很久没有见到“人头马”了。我同黄河偶尔谈起她,黄河的脸上就布满了惆怅和忧郁。我跟黄河开玩笑说,保不准人家挣够了一辈子的钱,洗身上岸等你去娶她呢。
几个月后一次见到了“人头马”,我们已经不敢相认,风尘的胭脂气息扑鼻而来,还是瘦,但神采明显不见,用化妆品掩饰的脸上,是憔悴的神态。
这是一次离别,是“人头马”同黄河的一次离别。她非常坦白地对黄河说,她中枪了,为了钱,现在已经检查出有很严重的性病。她是来向黄河告别的,即使在同一座城市,也永不要相见。后来,她还引用了一句电影的经典台词,出来混,早晚要还的。黄河拥住她,说你别走,你去我家住着,我养你,我帮你治病。女孩哭着对黄河说,在我们好的时候,在我身体干净的时候,我没有给你。你现在给我钱,就是彻底把我当妓女了,你彻底把我忘了吧,我希望在你黄河的心底里,还是那个澄净纯洁明亮的女孩。她说完,挣脱了黄河的怀抱,一手提包,一手掩面,趔趔趄趄地跑出去。黄河要转身去追她,我拉住了他。
我替黄河在老板面前请了几天假,我说黄河是在半夜急匆匆走的,没办法给老板亲自请假,怕打扰你们休息。老板说什么事情这样急?我说他母亲得了急病,正在医院抢救。我的谎撒的很自然,因为我本身就工作在一个充满谎言和欲望的地方。
几天后黄河回来了。回来的黄河胡子拉碴,他先拉着我在大众浴室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竞还有兴致地让我陪他在那个老茶楼里听了一段吕剧。
最后,我们一起去喝啤酒,吃把子大肉。席间谁都不说话。他看我的眼神,期期艾艾地希望我问他一些什么,可我就是不提。我知道他的性格,到时候他自然会说。
他果真告诉了我。等他赶到“人头马”的出租屋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她或许早有了这死的念头,她或许知道黄河肯定要来,门就没有上锁,她穿在身上的是一套洁白婚纱,真白,白地像雪,像白色的百合。
人最终没有挽救过来。 黄河想法通知了“人头马”的乡下的父母。她父母没有来,说她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已经有两年没回家寄钱了。她在外面干的丑事,乡里都知道。闺女死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黄河就自己去办这件事了,租灵车,去殡仪馆,在往火化炉里送的时候,他把她抱了起来,没有了眼泪,就让我来静静地送你,只我自己一个人。黄河把她的骨灰盒带在身上,他说她已经回不去家乡,那就让他给她找个地方。那时候城市的墓地还不算贵,却也花光了黄河不少的积蓄。
“人头马”去世后几个月,黄河离开了省城,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他迈腿奔向远方,起先有音信传来,在南方的某座城市,仍作他的调酒师,后来便不知所踪。
我不能着地,我就是那只永不停歇飞翔的鸟儿,有一只脚着地了,我就死了。
我仿佛看到黄河歪着头对我说话的神态,他的手上在玩一只调酒的杯子,杯子在旋转,血红的樱桃挂在杯口,像充满欲望的红唇。
(二)一些记忆里的文字
1995年的1月3日的傍晚,正是省城在度过元旦佳节后的第一个上班日。大约在下午5点50分左,天已经黑下来,正值下班高峰,满大街车流熙攘。就在剧院外的那条宽敞的马路上的地下电缆沟突然发生了爆炸,整个一条街的地面爆裂起来,石块满天,爆炸过后的现场惨不忍睹。省城大约在不大一个周的时间里,停水停电。报载说,是因为七条一万伏电缆突然跳闸引起,跳闸原因不明。
在剧院外有个卖烟的杂货亭,正跨在电缆沟上,卖烟的是一位大嫂。爆炸之后,大嫂被掀出30多米,她辛苦经营的铺子已经不见。我走近大嫂时,她的头顶还在冒血,嘴里只是呼气。一会功夫,救护车呼啸而至,我将她抬上救护车。那一刻,我的腿一直在颤抖。
在此后停电的日子里,我收到了母亲寄来的包裹。母亲从乡下寄来包裹的时候,我正在烛光下读贾平凹先生的《坐佛》。在这烟熏酒醉的红尘中,读这本书,对我非常重要。抖落母亲邮寄的包裹,竞抖出一条母亲绣制的红腰带来,心中便添了母爱的感动。恍然而觉,自己已经踏入了本命之年,无为无成,心中又添凄然之感。于是独在异乡的孤,竞涌动地我潸然泪下。那烛亦是落泪的,烛是个圣诞老人。城里过洋节要比过传统的节日热闹,在前些日子的圣诞节里,有客人来宵夜,随手丢了去,我捡了这弃物,就点了起来。现在已经烧到他的嘴了,方悟自己是犯了过错了的,给老人点了天灯,为大犯上了。友人千里迢迢寄来贺卡和信件,诚挚的祝福拥围着我。我又一次凄惶,真不知是否辜负了朋友的期待。本命之年许是注定坎坷的,朋友佑了我,我真该给他们焚香了。我笨嘴拙舌,人前向来放不开。如同现在,亦是躲在格子间里,就着昏暗的烛光给朋友写信,人五人六地同样吆喝不开,也只好如此。
本来是有条红丝扣的。说话是94年的5月,由一位新疆的女同学送的毕业的纪念物。丝扣编织地很精美,便系在了腕子上。说好了95年本命年要辟邪的。不想夏日里在故乡的海边,竟丢了去,或许留给了哪个踏浪的人。从此这佑就保了他,风里来,雨里去,浪尖上的人生平安吧。
那日上街,同事怂恿我买红。我说已有红了,红是母亲对儿子的拳拳爱心。在书店的角落里,看到了那盘磁带,是崔健的《红色摇滚》,遮了很久的灰尘。终究经不住怂恿,买来了。老板抱拳说:谢了。我回礼说我们一同欣赏国际歌吧。
一个夜晚,我又梦见兔子了。十二岁第一个本命年的时候,我曾遇过邪。祖母说是兔精附了我的体,那一年很长的一段时间,无论于白天黑夜,我常看见兔子在我眼前。祖母说我那时识了一种语言,犹如兔子呲牙咧嘴的声音,很让家人恐吓。祖母最后拈了清水,焚了清香,踏手我的脑门之上,呼唤我逝去的祖父的名字,很久。
终究我还是好了的。或许生命中寿的一部份,已被不知不觉地抽了去。人生短了也罢,我是不烦扰的。乐亦如此,苦也如此,随了心境,顺了自然最好。
这时有朋友敲我格子间的门,呈给我的是红色有机玻璃里藏着的小猪,憨态可掬,煞是可爱。于是,复于平静的心又凭添了几分感动。我的肖,我看见你的嘴角蠕动,分明地抖落了一串声音“保佑”。
(三)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顾城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在窗帘后面
被纯白的墙壁围绕
从黄昏迁来的野花
将变成另一种颜色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在一个小站上
注视着周围的荒草
让列车静静驰过
带走温和的记忆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你说
它就在大海旁边
像金橘那么美丽
所有喜欢它的孩子
都将在早晨长大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四)重逢
二十年后我们再相见,你显然忘记了我是谁。
其实,我们从未相见过。只是,我们在一封封鸿雁传书的信中说了那么多的话。
你寄过照片给我,照片里的那个女孩有一双闪亮的眼睛,像是点燃生活的明灯。
我和你的认识,是同学介绍的,她同你是闺蜜。那时,凡是像样的文学期刊和情感杂志,每一页的下面几乎都有寻找文友的启事。我也想找个文友,90年代初始,是文学最好也是最闪耀的时代。此后数年,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文学走过了一段日渐式微的时期,很多如我一样的年轻人,心中灿烂的文学理想开始塌陷于奔波生活的洪流之中。
我们开始通信,当然先从文学谈起啊,谈我们读过的书,谈我写的文字。后来,我们谈到了史铁生,他是你平生最钦佩的作家。我们谈他的《我与地坛》,谈困厄境界中人的不退缩,我仿佛能听到你朗读《我与地坛》时的声音,那应该是长江之滨女子的声音,没有南国女子的侬声吴语的绵软,却有着楚国女子的刚烈之情。一封封信,泛我涟漪,拨我心弦。我们在彼此拉近心的距离。
一个夏日的午夜,我刚刚准备下班。吧台的电话骤然响起,你在那头,你大声说,你在黄鹤楼,午夜的长江,灯火璀璨,百舸争流,人流攒动,人声嘈杂。是的,我们曾经相约长江之滨,渤海之岸。你说你再不来,我就到山东来看海了。
我那时已经有倦鸟归林的想法,在外漂泊经年,老鸦寒秋,生活于我,是看不到的渺茫,是一场场满心被辜负的期待,我无法承诺什么,只能低头不语,电话在沉默声中被挂断。
你回过一封信,信中说,一切都已过去,从炼狱走出来的心已无芥蒂,我平静了,因为我祈求了上苍。笔迹潦草,有泪水润湿的痕迹。
二十年后,我出差,途径同学所在的城市,跟同学一起吃饭。同学叫了你作陪,没说我是谁。我微笑,举杯,向你致敬。
生活就是这样,有着不同的车辙,有着不同的方向。看见你,让我心安,青春逝如流水,我在心中信中留住了你最美的时光。而如今,你的润泽醇厚,幸福安稳,亦让我为你祝福。
终究,还是不认的好。
(说明:部分文字根据旧作整理。)
2019.10.16-10.19